他顿了顿,把话头转回九十四身上:“阿四生来孑然一身,无靠无依,正是如此,有人待他好一分,他便报以十倍。阮招待你怎样,阿四日后也不会差。我把人送来你这里,无非是想替他找个一世依靠——你知道,‘阮’字之下,我有太多情非得已。我不求你给他偏爱,但至少不要厚此薄彼。”
阮玉山往门外指了指:“山顶上的那棵梅树,非钟离家的人不能碰。你牵挂它,你碰得,你不去;阮招种的,阮招碰得,他不来。除此之外没人敢碰,连看都得你批准才能去看一眼。可你怎么打发阿四去替你瞧一眼,还要拿它做阿四进你钟离善夜家的门槛?”
这话问的钟离善夜神色终于出现松动。
他微微垂下眼,不再言语。
“你拿阮招种的梅树当阿四跃的龙门,说好听点,是不给他设难关;说难听点,无非是你心里把阮招看得太重,重得远在阿四之上。不过他不计较,我也便罢了。”阮玉山绕着钟离善夜散步似的走了半圈,又停下来。继续发难道,“别说今日这株梅花是我叫他摘的,就算真是他喜欢,自作主张摘了,你便为此对他恶语相向,甚至要将他打出门去,这是把他当钟离家的人的做法?老爷子,我看你对阮招,比对阿四包容百倍嘛!”
钟离善夜的眉眼终于软和了,虽不说话,比之方才的怒气,倒是又复杂了几分,大抵是阮玉山说中了他心事的缘故。
“更别说那夜你拿破命试探他——别说你下手没个轻重,四百岁的人了,无非是看他身为蝣人,能力非常,便不考虑轻重而已。”阮玉山反问,“换了阮招,你也这么使劲儿?”
钟离善夜左右动了动眼珠,一时找不到话讲,竟是闷头走向放着花瓶的桌子,伸手摸了摸那梅花,又还有些不服气,不愿意低头,于是便叹一口气,默然地坐下。
“我说了,有阮招在前,我不求你给阿四独一份的厚待,但若是比之有半分轻视,我也是不依的。”阮玉山的语气态度倒很平和,毫无赌气之意,但也不客气,“阮招是你的宝贝,他种的梅树是你的宝贝,我的阿四,同样是宝贝。
“我要你收他,是要你拿他当跟阮招一样的义子心肝,言之有法,教之有方。不是你临门一脚的出气筒或是小随从,高兴了哄一哄,不高兴就骂一骂。你日后长久地要给他这些委屈受,那就当我没说过要你收他的话。只拿他当与我一样的小辈,我的结发之人,非你钟离家的义子便是。”
语毕,便拿着破命扭头走了。
刚走到院子口的屏风处,便撞见端着敬师茶的九十四。
阮玉山攥住九十四端茶的胳膊:“走。”
“走?”
九十四看看阮玉山,又看看堂前低头坐在阴影里的钟离善夜,大概明白今天这俩人最终是不欢而散了。
眼下情形他也不便逮着人追问,只道:“那这茶?”
“今天煮得不好。”阮玉山从九十四手中拿走托盘,“改日再煮。”
说着就拉着九十四绕靠屏风走出院门。
阮玉山雷厉风行,九十四在风风火火的动作间转头又看了大堂的钟离善夜一眼,再回头时便若有所思。
第二天九十四便起了个大早。
他的大早于阮玉山而言并不很早,前几日他病着,阮玉山一贯是先在卯时起床练一个时辰的枪,再换身衣裳回来床上陪他躺到醒觉。
枪是阮玉山从穿花洞府武器库里拿的,他年少时偶尔随老太太来此避暑,有时犯懒不想从家里带枪,便会在洞府的武器库里备着一些。
只是如今许久未至,这些久违的年少时用的枪练起来也有点手生了。
今早九十四睁眼时,正听到阮玉山外头舞枪的动静。
他拿着昨晚睡前没看完的书,一边起床穿衣裳洗漱,一边把书的最后几回看完,最后打开房门,对着院子里练枪的人视若无睹地朝外头走去。
阮玉山绑着护腕盘着头发,一身干净利落的劲装打扮,看见九十四在蒙蒙亮的天色下顶着漫山雾气出门,第一反应是这人梦游了。
他收了手上还没怎么使惯的枪,放轻步子跟在九十四后头,总怕把九十四吵醒——以前总听人说,吵醒了梦游的人,对方醒来会变呆子,阮玉山可不想九十四两眼一睁成个木头。
于是两个人走在院子的九曲回廊里,九十四身形单薄,步子轻飘,走得像个幽魂,阮玉山像个追在幽魂后头蠢蠢欲动探头探脑要捉鬼的黑无常。
黑无常阮玉山一路跟踪幽魂九十四来到小厨房,看见幽魂抓了木柴准备生活做饭,不禁开始反省自己最近是哪顿饭菜准备得不合对方口味了。
下一刻,幽魂开口:“阮玉山。”
阮玉山表面只是挑了挑眉毛,实则心里一激灵,上前做出斥责的姿态:“没睡怎么不吭声?”
就这么让他在屁股后头跟一路?
九十四自然是有自己的打算。
“阮玉山,”他又喊,同时卷起长长的袖子,侧头乜斜道,“教我煮面。”
阮玉山一听,顿时甚感欣慰。
“煮什么面?”他悠哉游哉走过去,客气道,“我早上爱喝粥。”
九十四说:“煮钟离善夜爱吃的面。”
阮玉山转身就走。
九十四一步不动,瞅着阮玉山离开。
一。
二。
三。
“阮玉山。”九十四轻声叫。
阮玉山面无表情地调头回来,利落地走向屋子,打开里头橱柜:“老爷子爱吃鸡汤的。”
鸡汤在昨夜由厨房的婆子们小火炖了两个时辰,炖汤的食材佐料倒是都由阮玉山一手提前备好,按照老爷子惯爱的口味来的。
此时阮玉山一边从橱柜里拿出来一边头也不回地开口:“你给老爷子煮面,是对我昨儿不满意?”
“我没有对你不满意。”九十四坐在灶前烧柴,“你待我极好。”
他话到一半微微一顿,才继续说:“……但他也很好。”
这世上待他好的人不多,他不能要求人人都如阮玉山。他不需要,也受不住。
阮玉山有一个,就够他细水长流珍重一辈子,其他人能像钟离善夜对他三分,便值得他铭记万分了。
昨天的事,阮玉山如何是阮玉山的态度,他既不能公然驳了阮玉山的面子,但也不能对着钟离善夜沉默。
总该给人一个台阶下。
下不下是钟离善夜的事儿,台阶他得给。
当九十四端着一碗手法略显生疏的老山鸡汤龙须面走进钟离善夜的院子时,对方正站在昨日插进花瓶的那株梅花枝前。
钟离善夜身上的衣裳没换,按常理也不会起那么早,九十四只看了他背影一眼,便把面碗和装着一应小菜的托盘放到桌上:“钟离善夜。”
站在梅花枝前的背影显然一僵。
“尝尝早饭。”九十四给他布菜,又扫他一眼,“或是宵夜?”
钟离善夜梗着脖子不动。
九十四掀开衣摆,慢条斯理坐到一边:“早上霜重,晚了鸡油就凝了。”
钟离善夜决定给鸡汤一个面子。
他清了清一夜未吭声的嗓子,装作没事儿人一样回头坐回桌边,用筷子挑了挑面,只看一眼,便笑,明知故问道:“你自个儿煮的?”
九十四毫不避讳:“阮玉山帮忙的。”
钟离善夜哼了一声:“我可担不起。”
说完就猛嗦一筷子面。
一口鸡汤滑进肚子,暖了五脏六腑,钟离善夜舒畅得仰头哈了口热气。
九十四又从食盒里给他盛了碗鸡汤。
钟离善夜低头吃了半碗面,勉强恢复了些精力,挑筷子的动作慢了下来,一边吃面一边抬头看着九十四:“你没话要同我说?”
九十四摇头:“昨日擅自摘了你的梅花,这算我的赔罪。”
钟离善夜:“没了?”
九十四:“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