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兵见他不说话,又忙补充道:“右将军的营房小的已经打听过了,今夜没人!将军他老人家去了左将军房里商议要事,只要过了子时,保管是不会再回来!世子您放一百个心就是!”
阮铃对这些事不感兴趣。
更何况他还要去陈维营房前值夜。在这个地方,他即便不犯错也有人盯着,自己更不会主动创造机会让人拿捏错处。
“滚!”他把两块黄澄澄的乐营板子丢回去,放了小兵抬脚就走,可才走了两步,蓦地想到什么,又回来把人手里的板子夺走,目光炯炯地问,“能寄信吗?”
写给钟离四的第四封书信送回穿花洞府时,阮玉山正好抵达红州城。
佘老太太正在祠堂里应付一帮反对废除旧制的老人。
“诸位,”虎头杖在地面上杵了杵,伴随着老太太的话发出有力的声响,“半月前,我要废除旧制,你们不肯,说我一个妇道人家,做不得主;于是老身,把亡夫的骨珠拿出来了——你们仍旧不服,说我这是拿着鸡毛当令箭,狐假虎威;于是我坦白,告诉你们这是林烟儿陪着我曾孙亲自去幽北取的,为此,我孙儿搭上了一条命。阮家上下两个家主,亡夫和亡孙,为了这一件事,都把命搭上了,你们还要来闹。也不知是我服不得众,还是故去的两位家主服不得众。又或者说,是要老身当着你们的面,也把这条老命豁出去,才能封住悠悠之口吗?!”
老太太说话从来是不急不徐,只在最后一问加重了语气。
仅仅一句,便让在场诸人噤若寒蝉,无人敢冒头出来公然反对。
该质问的他们已经质问了,次次都被有理有据地打回去,反对的声音也从一开始的来势汹汹变成了现在堂前满座无人敢言的结局。死人的主意他们改不了,更不敢跳出来反对两个曾经的家主的遗命。
阮家这些守旧派被架在了火炉子上,从也不是,不从也不是。
事态发展至此,他们便只能窝窝囊囊地把老太太请出来,既要全部到齐摆出个架势,又不敢开口吭声,仿佛一副要彻底拖死老太太的态度。
不服气,但要用沉默表示抗议。
佘老太太见满座无人应答,便轻轻冷笑两声:“外头都说,阮家儿郎,是金刚,是阎王,走在路上,鞋底子都带着三分煞气,个个是土匪起家的地痞流氓,有手段有担当,赖是赖皮了些,可无一不是顶天立地!怎么我瞧着,堂下各位,如今只剩下赖皮了?难不成我阮家的汉子死绝了,只剩龟孙了?”
阮峰嘴角边两抹胡须动了动,率先坐不住,一拍椅子扶手站起来:“老太太这话说得未免太难听。真说起流氓土匪,只怕您老人家比阮家的儿郎更有几分贼气,当年阮氏驻扎红州守卫了大祁疆土近百年的时候,你们佘家,还不知道在哪个山头打家劫舍!”
“说得好!”佘老太太扬眉道,“我佘瑶英十三岁下山入匪,距离加入阮家也不过七十来年,土匪的血还流在我骨头里没干,我的呼吸还带着七十年前的匪气。我的骨,我的血,都是当年那座山头上的土匪们养出来的!所以我言旁人不敢言,做旁人不敢做,我字字千钧,知无不言,一言九鼎。俯仰之间,无愧天地更无愧阮家先灵!我看你们正是离先祖当土匪的日子太远了,红州的疆土太温热,把你们骨子里的血性一代代煮化了,变成了敢怒不敢言的窝囊废!”
“老太太好大的口气!”阮峰此人最受不得激将法,当初废除旧制的决断刚下,他便第一个反对,如今到了祠堂两相对峙,他还是第一个做出头鸟,“我看您老人家就是安稳日子过了太久,如今心里回光返照,要找些夺人福泽的事儿做做!阮氏活祭传承两百来年,我族宗亲哪一代不是虔诚奉行,拍手叫好?怎么到了您这儿,又是老太爷,又是先老爷,个个都跟吃了迷魂汤一样非要废除旧制?说到底,这整件事从头到尾,除了老太爷一颗骨珠是真的,别的都不见得有真凭实据。空口无凭的遗命罢了,满府上下谁不会造?不就是上下连个嘴皮子一张一合的事?大伙儿说说,是不是啊?”
堂下想起窸窸窣窣的应和声。
老太太微微笑着,风雨不惊:“你的意思,是不信亡夫的遗命,也不信玉山儿的遗命,不信林烟儿的话,更不信我的话了?”
“不是不信——”阮峰也笑着跟她打起了太极,话里有话,“咱们万事讲究个证据,老太太是脚踏实地的人,既一言九鼎,那更该知道无凭无据的东西,作不得数。如今先老爷故去,身边除了林烟没一个阮家人亲眼见到他接了老太爷的遗命。林烟又是个半大孩子,给点好处就跟着人走了。他的话,如何能作数……”
“那堂叔觉得,我的话,作不作数?”
阮峰话没说完,祠堂外响起一个敞亮沉稳的声音。
第88章 无奈
未及众人反应,门外已踏入一个披着墨色鹤氅的高大身影,如一阵旋风一般,大步流星,雷厉风行,行走间身后还翻飞着冷白的雾气和雪粒。
阮玉山干脆利落地径直走到堂前跪下:“孙儿给老太太请安。”
阮峰没来得及见着正脸,先被阮玉山那身大氅带来的寒气扑了个满面。
当他听出声音代表来者何人时,心中第一时间所想并不是见鬼了,而是“彻底完了”。
老太太没说话,只是拐杖伸过去,抵到阮玉山的肩,往上提了提,示意他起来。
云岫上前替阮玉山脱了那件浸满寒气的鹤毛披风。
阮玉山一言不发,先是走到大堂中央那个错金珐琅云纹博山炉面前,摘下腕上的墨狐皮手套,扔给云岫,随后大马金刀地站在炉子边低头烤火,眉目幽幽盯着镂空花纹下的炭火,神色不明。
他不说话,屋子里便空前的安静。
除了周围蜡台上火苗的跃动和阮玉山的呼吸声,什么也听不见了。
祠堂四壁的火光把墙上各代家主的画像照得亮堂堂,像一尊尊怒目金刚盯着堂前众人。
火光散到大堂中央便幽微了,如同这偌大的府邸一样,外头敞亮,里头却黑得不清不楚。
阮玉山一直站在最暗的地方。
祠堂里的各路宗亲,除了阮峰以外都坐在他两侧,无一不是披麻戴孝,一身素缟,还在给他服丧。
镂空的云纹铜雕下偶有一两颗闪着星火的碳屑飘出来,炉子时隐时现的火光映照在他的八宝织金麒麟纹腰带上,像众人打量在他身上的眼神,明暗交织。
阮峰的腿已经站僵了。
阮玉山始终不开口,他的脚便一寸也不敢动。
其他人,坐在椅子里的,不敢往后靠;靠在椅背上的,硌了脖子也不敢往前坐。
良久,阮玉山的手翻过来,掌心向上交握在一起,像是烤舒服了,才开口道:“上茶。”
立时有小厮端着茶水奉上来。
阮玉山浅浅喝了一口,漱了漱嘴,偏头吐进旁边小厮捧着的茶盂里,接过锦帕擦了嘴,才慢悠悠转身坐进老太太左下方的檀木椅子里,把玩着手里的平安扣,头也不抬地说:
“高祖父的遗命我在矿山亲耳听闻,当着他老人家元神的面接过他的骨珠,在他跟前立誓把这事办好。没想到临时受了点伤,不过在路上修养些时日,林烟就给我闹出那么大乱子。只一两句话的事,他都办不好。消息也不会传,让老太太为难,更让叔伯们惹了笑话,还以为是他小孩子信口胡诌。等他回来,我定要好好罚一罚。”
阮峰的脸色跟着阮玉山的话变了又变,从白转红,又气得发青,嘴皮子动了动,正不知该说什么话反驳时,又见阮玉山抬起头来,轻慢且气定神闲地淡淡道:“老太太不跟四叔计较。四叔这次,也别跟小孩子计较。”
阮峰定着不动,面部暗暗抽搐着,既不甘心就此被阮玉山避重就轻地拿话打回去,又不敢开口再在老太太跟前无礼,便握紧了手,像方才众人跟老太太拉锯似的用沉默相逼。
阮玉山可不吃这一套。
他瞥了一眼阮峰紧握的拳头,轻蔑一笑,往后靠进椅子里,大剌剌翘起二郎腿,又低头看向手心那个平安扣,伸出指尖去摸编织在扣子里的钟离四的头发:“正月十四是个好日子,适合动土。我看方才诸位都无异议,这事儿就定了。咱们先把桩子撬了,再把林子里那些鬼头取下来一块儿烧干净。在座的年纪都大了,不用受这累,更不必嫌麻烦,我自会找人去处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