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剩不多的红甲士兵呈现出一种可笑的一哄而散的架势,骑马的骑马,步行的步行,全都狼狈地朝后方山路不顾一切闷头逃去。
樊军乘胜追击,没人注意到奔逃的阮军形势散乱却方向一致,看似溃逃却无一人丢兵弃甲。
红州三大营,唯有骑虎营和朱雀营的位置十分偏远,落于红州与别国的边界线上,营地后方便是大片可供数万人操练作战的空地,空地后方又是两岸夹击的峡谷山路。
樊军一路追杀阮军到了空地末端,眼见着阮军已无退路,樊军中杀出一个身披银甲,头戴面具的年轻将士,手中拿着一把同阮玉山一样惯用的红缨枪,直奔阮玉山而去,意图将阮玉山挑衅下马。
阮玉山在马背上听见后方的风声,侧目朝后方看了一眼,眼角一皱,立时将自己的坐骑调转方向,朝山路中一个偏僻的地方驶去。
后方那个覆面将士也跟着骑马追了过去。
阮玉山没有跑远,他深知自己一旦将对方引入无人之地,那人便不敢追来,因此只驾马偏离了大部队少许,便作势要接着朝人群里去。
那覆面人当然不会放过他,见他要奔向人群,当即从马上跃起,举着长枪直直朝阮玉山后背刺去。
阮玉山眼底划过一丝狡黠,勒住缰绳,硬生生把马侧转过去,迎面接住对方这一招。
重关的刀尖从覆面人手中的刀柄上划过,所过之处刀杆顿时四分五裂,足以将对手的手臂震得麻木僵硬。
眼见重关就要杀到自己的虎口,覆面人不得已放了手,松开手中长枪,正要一脚蹬向阮玉山的坐骑再借力反向回身落地时,就被突然从马背飞身而起的阮玉山用腰间剑柄一把打落在地。
覆面人猝不及防扑到旁边遍布石子的丛林中,还没缓过气,面具就被人用长枪一把挑开。
“烂泥扶不上墙的混账。”
阮玉山的声音又冷又沉,像以前无数次高高在上站在阮铃面前训斥他一样,威严,冷酷,不留情面。
阮铃下意识打了一个冷战。
他怔在原地,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也像以前一样一听见阮玉山的声音就打哆嗦,心里难以控制地升起一阵久违的恐惧,连眼睛也不敢抬起来往上看,好像战败之后落荒而逃的是自己,不是这个本应该被狼狈追杀的父亲。
不应该……不应该!
明明大获全胜的人是自己,为什么他还是那么惧怕已经快成为他手下败将的阮玉山!
他抬头看了一眼,发现阮玉山举着枪站在自己面前,仍旧是那样高大庄严,黑压压地挡在他的面前,原本就宽大的身躯因为披了一层铠甲就更显得伟岸,像一堵他此生永远翻过不过去的高墙,沉静,强大,不管他用多少手段也无法撼动对方一分一毫,不管他多努力阮玉山也不会败在他的脚下。
阮铃被阮玉山森寒的目光灼烧了一瞬,不过一眼,他便立马低下头,颤抖着身体和双手去摸索自己掉落在地的面具,仿佛只要再戴上这个面具,他就有重新面对阮玉山的底气,只有戴上了面具,他才能再次站起来跟阮玉山一决高低。
可他上一刻才将面具捡到手,下一刻阮玉山的红缨枪就轻轻一挑,再次将他手里的东西甩到一旁。
而阮铃竟然一动不动,仿佛丧失了所有的力气,不敢在阮玉山的眼皮子底下挪动一寸去将它重新拿起来戴在脸上。
他此刻连骨头缝里都在叫嚣着畏惧。
这是一种天然的、仿佛耗子怕猫一般的情绪。不用对方做出任何举动,只要站在他面前,就足够让他自惭形秽,如同头顶千钧直不起身。
阮铃的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局促喘息声,心中涌出一股巨大的悲凉情绪——他永远都不敢反抗阮玉山!
哪怕已经有了能力,万事周全,他也生不出半分反抗的胆量。
意识到这件事的时候,阮铃几乎想要痛哭一场,对着那个被抛落在地的面具大放悲声,就像对着自己伪装出的勇气和尊严。
他简直对自己也生出了莫大的恨意——为什么?为什么站不起来?为什么对父亲的恐惧已经成了本能,千万人的军马都无法成为他的底气!
阮铃的面部呈现出一种扭曲的悲愤,他张大了嘴,盯着脚下的土地,却在下一瞬看见阮玉山的靴子朝他前进了一步。
他立马连滚带爬地往后退去。
“狼心狗肺的东西。”阮玉山一脚踹在他的大腿上,看见阮铃捂着后腿一声惨叫,维持在趴在原地想要爬离的姿势,心中更是生出一层恨铁不成钢的恼怒,便又将阮铃一脚踹过来仰躺着面对自己,“我说你上不得高台盘,就连造反都能出尽洋相——拿你老子教你的枪来刺你老子的脸?不知天高地厚的蠢货!”
阮玉山蹲下身,一把拎起阮铃的衣领,目光中杀气毕现:“燕辞洲那一夜,你才被你四叔救下,他要你送那个端茶的女孩离开客栈,人还没走出后院,你就痛下杀手,打量你四叔不会去看。你手段残忍,泯灭人性,这是其一;洞府别院,你趁夜跟着那罗迦到屋子门口扒你四叔跟我的门缝,在外头站了半夜还不知反省,恬不知耻,这是其二。”
阮铃的脸色陡然一变。
若说方才他只是因为恐惧而慌乱颤抖,此刻被阮玉山道破以往的种种行径后,他便已是面色苍白,心如死灰。
阮玉山将他的反应尽收眼底,知道阮铃自来万事敢做不敢当,此番也是一样,于是只蔑视地冷哼一声,松手把阮铃一把扔到地上,再缓缓起身,将重关的矛头指地,一步一步绕着阮铃行走,沉声开口:
“因钟离善夜责备你四叔,你便一怒之下上山推倒梅树,盗窃妖灵,贪心不足,蠢笨有余,这是其三;陈维奉我之命对你严加看管,用心良苦,你不识其意,对我和他怀恨在心,利用妖灵将其偷袭杀害,冒名顶替,用尽了旁门左道,心思不正,懦弱阴险,这是其四。”
“我念你年纪尚小,又是我自己亲收的义子,阿四亦对你疼爱有加,给你了三次机会,你仍死不悔改,竟敢私通外敌狼狈为奸企图夺我州土,这是其五。”阮玉山将重关在手里转了个花枪,“你个不中用的废物——今天,我就替阿四清理门户,免得你日后再惹祸端!”
话音未落,阮玉山忽地转身,一把将长枪刺向自己身后意图偷袭的樊氏将领。
重关的矛头刺破樊军的喉咙,喷涌而出的鲜血溅在阮玉山坚硬的盔甲和披风上,他没有把长枪收回,而是抵着这个将领的喉咙,一连刺穿他身后三个大渝士兵的咽喉,快速向前冲去,以此突破重围。
埋伏在灌木丛林里的大渝士兵见他就要冲出伏击圈,登时一拥而上,将阮玉山团团围住,黑色的人潮将这片包围圈中唯一一抹赤红的身影裹得水泄不通,接披甲执锐朝阮玉山刺去。
阮玉山一把将重关往回收住,握住枪杆,一个后仰弯腰,将重关挡在自己上方,硬生生承受着数十柄刀枪的压迫,随后再一咬牙,猛地抬手,用内力将压在自己胸口的刀枪一举冲散,随后将重关插入地面数寸,单手握枪,接力飞身而起,将围困自己的一圈士兵挨个踢飞大半。
外侧一圈的士兵立马又替补上来,对阮玉山发起第二轮攻击。
阮铃痴痴地坐躺在地上,神情恍惚,貌似对方才所经历的一切还没缓过神来。
直到他的视线放到不远处被黑甲士兵包围的阮玉山身上,看见在人群中心不断反击突围的阮玉山,他目光一横,左顾右盼,爬过去捡起阮玉山方才将他打落在地的那把长剑,压低了眉毛,把剑拔出。
阮玉山脚下不知不觉爬上一抹黑色的影子。
突然,那影子将阮玉山的一只脚踝死死圈住,再猛地用力,竟将阮玉山绊倒之后再当着一圈圈黑甲士兵的面活活将其拖了出去。
坚硬厚实的铠甲摩擦在遍布尖利石子的地面,隐约间可见地面擦出的火花。
阮玉山没有披甲的手背和小臂很快被石子刮破,血肉模糊,袖子中段衣衫褴褛,不多时便被拖到阮铃脚下。
“我说了。”阮铃拿着剑站起来,盯着那帮愣在原地的大渝士兵,“他的命是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