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寻求一个肯定。
好像只要阮玉山同意了,他就狠得下心下手,可阮玉山只要提出反对,他就会立马动摇。
他的心在“族人”二字面前,本就是不稳的。
阮玉山没有回答,只是沉默了片刻说:“阿四,这事上有许多人,杀过不该杀的性命,依旧活得很好,旁人也不觉得他们该死。你若是忍不下心,我让吴淮放他一条生路。”
钟离四蓝色的眼珠晃了晃。
须臾,他摇头:“不。”
他张了张嘴,好像还想在说什么,可最后什么也没说。
一切想说的话,都在那个“不”字里了。
这夜,钟离善夜听说阮玉山醒了,竟破天荒地叫阮玉山去了他的营房。
钟离四听见这消息时反复跟传话的人确认:“他没叫我?”
小兵低着头,只是一遍一遍地回答:“钟离太爷说了,只叫州主一个人去。”
阮玉山弯腰往钟离四脸上叭了一口:“我先替你去看看!”
他知道老头子叫他必定事出有因,越是在房里跟钟离四商议迟疑,越会让钟离四放不下心,因此走得大步流星,格外果断。
结果这一去,阮玉山差点没看清人。
钟离善夜的营房很暗。
门开时,只有墙角一盏飘摇的烛火燃着。
钟离善夜沉默地坐在屋子另一角的桌边,背对着大门,身影有些佝偻。
“老爷子。”阮玉山进了屋,察觉到屋中的玄息十分微弱。
他放慢脚步走到钟离善夜身后,凭借远处那点近乎熄灭的灯火看见钟离善夜的头发已经全变样了:干枯、花白,是一个老人的头发。
阮玉山从身后捧起钟离善夜的头发:“嗬,真成老头子了!”
钟离善夜轻笑了一声:“没把四宝儿带来吧?”
“没带。”阮玉山的掌心放到他肩上,“你放心告诉我,这是怎么了?”
钟离善夜这才转过身来。
他转身的动作很慢,仿佛身上的骨头很脆弱,经不起任何的大动静了。
阮玉山看见他的脸,先愣了愣。
——钟离善夜还是这些年来三十岁出头的模样,只是脸上多了些东西。
第104章 过往
原本灿金的召神符文此刻在钟离善夜的脸上已变成了深深的赭红色,这么多天竟然一直未曾消退。
它们像一道道扎根在他身体里的血痕,成为了这副躯壳的主体,让钟离善夜变成了代它们在这世间行走的一个躯壳。
“这是怎么回事?”阮玉山问,“弓衣三斩的第三式,是要你拿命去使的?”
钟离善夜在寂然中静默了半晌,才缓缓开口:“弓衣三斩,本就是一道完整的召神诀。第一式和第二式我教给四宝儿,是因为这套法术在用的时候,需要一个除我之外的执行人在我体外起阵。而执行人,要看机缘。”
“什么机缘?”阮玉山问。
“同古卷的机缘。”钟离善夜扶着桌子站起来,撑着手杖走到书桌边,慢慢地铺纸研磨,“这就是我活在这世间四百年的意义——没有任何一个肉体凡胎能在世间活上四百余年,即便是白断雨,也是飞升成神之后自堕为人。我寿数之所以那么长,是承了天神无相的法令。要替他行走世间,做他残留的神魂法眼,为古卷寻诸般机缘。”
“小玉山。”他的手颤巍巍地铺开几张信纸,“古卷不是凡尘书籍,它太大了,娑婆运转多久,它便有多宽广。四百年前我进入古卷,此后虽未曾再踏入一步,可如今我仍知晓这四百年间娑婆发生的事,正是因为,我本就是古卷的一部分了。就像开创无方门那小子,他与古卷有机缘,我便将无方掌传授于他,他悟性高,得了机会进了古卷拿走铃鼓,如今他已百年,魂灵自有回归古卷的位置。四宝儿同古卷的机缘,更为深远。昨日他使出弓衣三斩,召神诀,召的不是别人,是我。神诀既出,诸魔降伏,法眼归位。”
阮玉山算是听出来了:“你这是要跟我道别?”
钟离善夜不接话。
阮玉山便懂了:“临死也不见他?”
钟离善夜不置可否:“你回去,叫四宝儿不要难过,日后我和他还会相见。”
“死老头子还卖关子。”阮玉山走过去替他研磨,“你叫我来,就是交代这些事?”
钟离善夜放下笔墨,杵着手杖走到窗边:“我来,还想叫你帮我给招儿写封信。”
阮玉山便笑:“怎么不自己写?就这么怕见他,连写字也不敢。”
钟离善夜的背影摇了摇头:“他离开洞府好些年,我不知道他还认不认得我那些字了。”
“他认得的。”阮玉山说,“就像阿四,再过一百年,也还能认得你的字。”
钟离善夜笑了笑:“还是用汉文吧。”
其实钟离善夜数百年前也认得,甚至会写一些汉文,从古卷中活过来后他也曾试着多读书认字,可是他活得太长,四百年世间纷扰,不断改朝换代,连文字也更迭了多次。
每更迭一次,他便要再学一次,长此以往,终于是让他不胜其烦。
凭什么自己要跟着这些朝代走?他还是个瞎子,学起字来多麻烦!
他那时候想:老子要自己写自己的字,凡是有求于我的,都来钻研我的字吧!
钟离善夜合眼缘的字不多,人也一样。
若干年后他在机缘巧合下被请到阮府,对着襁褓中嫩得能掐出水的那个孩子,这孩子上一刻还哇哇大哭,下一刻见了他就咯咯笑,钟离善夜轻轻拿手背挨了挨孩子的脸,一高兴,说要帮阮家养这个先天不足的娃娃。
孩子不能从阮家的字辈,钟离善夜连夜请人教自己念了几个月的汉书,终于给孩子取名叫“招”。
霜女莫候青山老,我命当自招。
钟离善夜成天招儿招儿地叫。
阮府送了夫子到穿花洞府,钟离善夜早晚教阮招习武,白天就听阮招念书。
尽管大多不懂,光是听阮招咿咿呀呀的声音,他都觉得很有意思。
阮招十岁那年,上山顶玩耍时摔破了皮——这孩子总爱这样,自打发现自己只要受了伤就会被钟离善夜抱着坐在腿上又吹又哄,平日里没伤也要给自己折腾点小伤出来。
长大以后下山历练更是如此,芝麻大点伤口也要连夜钻到钟离善夜屋子——只要回府,第一时间便是去敲钟离善夜的门,不管屋子里的人睡没睡,都喊着疼要叫钟离善夜给自己瞧瞧。
那天他坐在钟离善夜腿上,看钟离善夜蘸着药膏给他擦膝盖的伤,看着看着,阮招便盯住钟离善夜的脸,问:“钟离,为什么你不会老?”
阮招从小到大就这么叫他的姓,不叫他爹,也不叫他的名。
那时钟离善夜还没长出白发,是个二十来岁的模样。
他一骨碌坐直,把阮招抱到自己对面坐好,雄赳赳气昂昂:“因为你爹我是天上的常青树,山顶的不老松,雪里的不落梅。你老了,你老子我也不会老!”
那年他生辰,阮招就给他种下了一棵永远不会衰败的梅树。
一晃眼阮招十五岁,钟离善夜在自己的宝贝里挑挑拣拣,选了两株不算很大,单成色极好的珊瑚,千里迢迢跑去无镛城谢家,请当时的城主夫人给自己雕刻两个镯子。
镯子雕好了,钟离善夜回来,看见雾照山的结界破了。
雾照山以前是没有结界的,阮招长到七八岁的时候才从钟离善夜那儿学会了控制玄场,屁大个小孩儿,非说自己能保护他的钟离,就给雾照山下了结界。
钟离善夜笑着由他。
随着阮招一岁一岁长大,雾照山的结界一年比一年稳固。
那天深夜,钟离善夜到了山脚,发现山上结界破了,他心里一慌,连滚带爬地上山,走到门口却被什么东西绊倒,扑倒在地上。
钟离善夜回头,摸到一条细长的腿。
掌心才碰到布料,他就知道那是阮招的腿。阮招的衣裳从来都穿最好的——不是府里最好,是世间最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