娑婆外传:盂兰古卷(184)

2025-09-17 评论

  阮玉山不说话,用沉默表明了回答。

  钟离四抱着七十五的头,低头看了半晌,在怀中紧了紧,不再挣扎和反抗,沉声道:“带我回阮府。”

  大雨滂沱,阮玉山拾起破命,一声不吭带着钟离四回到自己在阮府的院子。

  他带了伞,数次想要打在钟离四的头顶,却总被对方轻巧地避开。

  阮府修得四四方方,阔大宏伟,光进深便有一里不止,红墙绿瓦,雕梁画栋,处处金碧辉煌。

  阮玉山一进门,便有人去通传云岫和佘老太太,还没到院子,已有人捧着吃食新衣和热水候在屋内。

  “全都下去。”带着钟离四回府时阮玉山对所有人一眼不看,“云岫也不必来,告诉老太太,让她继续睡着,我明日再去请安。”

  众人退下后,满院子除了虫鸣和渐渐减小的雨声,再无别的动静。

  阮玉山将钟离四扶到椅子上,找了新的衣裳和干净帕子,还像以前那样沉默地给钟离四擦头发,再沉默地端来热水,蹲下身替钟离四泡脚,最后沉默地陪着钟离四洗澡换衣。

  坐在浴桶中沐浴时,阮玉山依旧在后方给钟离四梳洗头发,正洗着,听见钟离四沉思着问:“你们杀蝣人祭祀之前,会先给他们洗干净吗——像现在这样。还是任由他们混乱脏污地走?”

  阮玉山梳洗的动作停滞一刹,知道钟离四是故意说这话刺他,便不做回复。

  他二人再也不说一句话,阮玉山做完了一切,替钟离四点好灯,便关门出去,再不打扰。

  他没有去别的房间,而是坐在门外廊下的栏杆上,看着暴雨过后还在星微闪烁的夜空出神。

  夫妻反目,一夜之间。

  真是让阮招一语成谶。

  他从来是个很有主意的人,自小到大要做什么,希望什么,目标一向唾手可得,没有问题能难住他超过三天。

  可是和钟离四怎么就走到这副田地?

  分明数日前还如胶似漆。

  鬼头林困了钟离四的族人两百年,这回他不知道三天之后自己还能不能想出破局的办法。

  如果钟离善夜还在,会怎么做?

  会帮他,还是会劝他?

  “老爷子。”阮玉山靠在廊柱边,看着遥远的夜空喃喃,“走得真不是时候。”

  第二天他去跟老太太请过了安,说自己带回来一个蝣人,也讲明了钟离四的身份——府里多了个重份量的人,于情于理总该让老太太知晓,最后才告诉老太太阮壁阮莹死在鬼头林,请老太太帮自己安抚阮峙一家遗孀。

  后面两日他一如往常地陪钟离四起居吃饭,入了夜有时在耳房休息几个时辰,更多的时候是在钟离四房前守到天亮。

  日子过得漫长又短暂,一直到五月二十六,钟离四在生辰这天,对阮玉山开口说话了。

  “我想见百重三。”午饭时钟离四对他说,“你不让我出门,便替我去把他接回来。”

  阮玉山先是一愣,意识到钟离四终于愿意同他说话,且又是默许他把百重三也接到府上同住,竟一时高兴到有些无措,表面沉沉地“嗯”了一声,手上却加快动作,粗糙地把饭几口吃完,起身就要离开。

  才出了门,又回来,在钟离四面前迟疑地站了片刻。

  钟离四以为他是提防自己逃跑,头也不抬地道:“放心,我身上刺青未解,要是游走太远,离开了阮府,你大可以调头,把我抓回来。”

  说完余光却瞥见阮玉山还站在自己跟前。

  他蹙眉抬头,看见阮玉山蹲下身,从贴身衣兜里拿出一根五色花绳,试探着抓住他的手,见他不反抗,才将花绳绕在他的手腕上。

  “五彩绳,小儿戴着驱邪纳福,本该端午给你的……没来得及。”

  阮玉山扔下这句话,便站起转身,马不停蹄出门了。

  院子里再无旁人。

  钟离四垂目看着自己手腕上的五彩绳,有少许的出神,那样的出神令他的眼底恍过一分眷恋与柔和。

  他用另一手放在绳结上触摸了一下,很快又拿开,脸上恢复冷漠神色。

  少顷,云岫进了院子,只站在房外,并不进屋打扰他。

  钟离四明白,这是阮玉山不放心,叫云岫进来守着他。

  他漱口擦过了嘴,掸了掸衣摆,走到床头的桌前,拿起七十五被衣衫包裹住的头颅,再踏出门,经过云岫身前时停下来:“屋子里太闷,我要四处走走,你若要跟,便帮我拿着这个。”

  说罢便要将七十五递给云岫。

  云岫见状,微微一怔,当即接了过去。

  钟离四说走还真是随便到处走,走得漫不经心,像真是在府中欣赏景色似的,随走随停,遇到新鲜的,便问云岫这是什么地方,云岫自然应答尽答。

  行至傍晚,钟离四到一处亭子下坐着休息。

  这天的晚霞是紫红色,大片大片从边际处的峡谷顶上朝这边漫延过来,很是养眼。

  钟离四吃着茶,举目对着那片晚霞看了许久,忽然对云岫说:“我想请你帮个忙。”

  云岫低着眼道:“四爷请说。”

  钟离四道:“你手里抱着的,是我族人……我一个哥哥的头颅,我从鬼头林摘下来的。”

  云岫默然,却还是被钟离四捕捉到了他一瞬间的屏息。

  阮玉山没把这几日的事告诉云岫,再云岫眼中,兴许他二人只是发生了什么暂时的矛盾,几日冷战,总会过去的。

  直到这个傍晚,钟离四四两拨千斤地道破了真相,让云岫明白了覆水之舟再难航渡:“我一直说要给他的尸首找一块墓地,叫他安息,如今阮府我是出不去了,阮玉山也不想让我出去。可我族人的尸体总不能一直随我待在这里,更不能就此埋在这里。你既明白我的难处,就替我在外边的林子里寻一块好地,将他埋了吧。”

  云岫捧着七十五的包裹,片晌不吭声。

  “我不为难你。”钟离四说道,“我知道你也不放心,怕我走。你大可寻个看得见阮府大门的去处,一边替我安葬了我兄长,一边盯着大门,又或者现在命人在所有门外把守着,只要我有动静,即刻叫人来通知你。再说了——我身上有阮玉山留下的刺青,跑不远,只要出了门,用不着你,阮玉山自己会回来抓我。更何况你也不是我的对手,阮玉山叫你在我左右,不过是起个照看的作用,你说是不是?”

  这话说得都在理,且钟离四确实没有任何要走的意思,云岫做事从来谨慎,即便把钟离四的话翻来覆去想了几遍也找不到漏洞,却依然不肯走。

  “今日是我生辰。”钟离四叹了口气,又说,“你就当替我完成这一个夙愿,别让我兄长再在你们阮府受苦了。”

  云岫看看手中包裹,终是心中不忍,后退一步道:“属下这就去办。”

  他走得很快,大抵是想早些把事办好回来。

  钟离四举着茶杯,目送云岫离开后,再将视线远远地放长到那篇晕染过来的紫色晚霞上。

  没一会儿,亭子外走过一个小丫鬟。

  钟离四将她招呼过来,先是请了她一块糕点和一杯茶水,再笑吟吟问:“阮湘少爷今日安好?”

  阖府上下是知道老爷院子里来了位贵客的,那一晚阮玉山带着钟离四回来时,被遣散的众人都瞧见了。第二天老太太也打了招呼不得打扰。

  这小姑娘身上并无玄气,自然也看不出钟离四是个蝣人,只知面前这位便是老爷院子里的贵客,又听他如此熟络地问起阮湘,自以为他同阮湘也有交情,便吃着糕点笑道:“好着呢。湘大爷夜猫子,天天晚上出门吃酒赌钱,天亮了就回府补觉,补够了觉,天黑又出门,这会子正在屋子里见周公呢!”

  “这倒是神仙般的日子。”钟离四笑道,“阮老爷也同我说这是个神仙似的人物,吃喝玩乐最有门道,他怕我闷着,还叫我有空去拜访拜访。赶巧我今儿闲着,不知湘大爷的院子,是在哪个位置?”

  丫鬟便跳下亭子招手道:“不远,走几个院子便到。爷随我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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