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不其然,一个呼吸的间隙,他的头顶突如其来砸下一截奇石。
那截奇石的左侧像方才的山脉一般看不见尽头,然而右侧却逐渐变得细长,上头遍布着规则的鳞片状划痕,每一块鳞片都足足有半人大小。
被这样一截山脉般的石头砸倒,任谁来了都只有当场变成肉酱的份儿。
钟离四伶伶俐俐将身一闪,转头便往后跑,谁知那奇石灵活无比,甩着尾端就朝他横扫过来。
果真是蛇尾!
钟离四猝不及防一个掉头,朝最末端的蛇尾斜上方跑去,当山脉一样巨大的尾端扫上来时,恰好从他的脚后跟掠过。
又一次失手后,对方不再客气。
那段岩石一般沉重、又携带着刀刃一般锋利的鳞片的蛇尾开始不断地从钟离四头顶砸下又提起,刀林剑雨似的无数次重重地朝他脑袋打下来,伴随着山崩似的轰隆响声,整个雾境却不见丝毫晃动。
钟离四左闪右避,始终没有让破命出手伤其分毫。
几个回合下来,大抵是蛇尾也打累了,在双方片刻的静止中,钟离四停下脚,掏出不知几时在路上捡的锋利石块儿,抵在自己喉咙上,朝着再次化作一片空白的迷雾阵道:“今日我一死,下个拿着器灵来找你蝣人可不知几百年后了!”
那阵伴随着迷雾涌动一般的呼吸悄然静止了。
钟离四从很远的位置听见徐徐而来的摩擦声。
这片看不见顶端,亦找不到东西边境的朦胧雾气中渐渐显露出一个大到无与伦比的身影。
一条宛如磐石般身躯坚硬的巨蛇。
钟离四仰起脖子,看见高耸得仿若云端的迷雾顶部出现了两只和他双目一样颜色的湛蓝竖瞳。
随后便是一个慢慢探出雾气的三角蛇头。
钟离四无法概括这条蛇的体型,它几乎达到了他目之所及的丈量范围。它的每一寸皮肤都像峭壁上的岩石一样漆黑发亮,那双熠熠的竖瞳像悬在天上的蓝色太阳,一眼就能洞穿所有不速之客的心肠。任何肉体凡胎站在它的身下比不过沧海一粟。
若是让这条大蛇盘在人间,只怕整整一个红州也装不下它的身体。
这仅仅是浩瀚的盂兰古卷中一个不足为道的妖灵。
渺小的钟离四一眼不眨地直视着它的眼睛。
“……蝣人。”
他看见这条大蛇吐着信子,一道厚重沉缓的声音在它腹部的位置传出来。
他再一次重复道:“大蛇,我来把你的器灵,还给你。”
“大蛇?”高若云端的蛇头听见这个称呼猛地俯身冲下来,将蛇头悬在钟离四眼前的半空,语气非常嫌恶,“好难听的称呼。”
它轻盈地把头部绕到钟离四身后,又转着弯地将钟离四打量了一圈,忽然凑到钟离四耳后吐了吐信子,虽未张嘴,声音却更加清晰沉厚:“我叫月白。”
钟离四认为它的话有点多了。
他并不想知道它的名字。
何况它长得也不白。
不客气地说,这条蛇的形貌跟月白两个字毫无关系。
“大黑蛇。”钟离四又叫了它一次,并且在心里理所当然地认为自己为月白取的新称呼比刚才那一次更形象生动。
钟离四侧过身,看见月白因为他叫出口的第二次称呼而震惊到陡然瞪大的眼睛,平静道:“你要不要你的器灵?”
月白的尾巴不耐烦地在钟离四身后响动摇晃,好似在对他的无礼进行某种无声的指控。
“我的器灵?”月白蔑视地睨他一眼,“你以为我想要,你就能还回来?”
它的瞳孔在对上钟离四蓝色的眼珠时倏忽一凝,又慢慢游动蛇头,在钟离四身体上下扫视道:“小蝣人,我认得你。”
“我知道。”钟离四对此并不感到意外,“目连村的矿山,一年多前我离开那里时听到你坠落的声音。没猜错的话,那是你的分身。”
“不错,不错。”月白连连点头,表示对钟离四的认可,“我在那时就嗅到了我的力量,好不容易苏醒,还没来得及出来看看,又被一个莫名其妙的阵法压下去了。”
它忽瞅见钟离四手里的破命,压根没有长出来的眉头神似一皱,连忙后撤数十丈:“就是这个铁棒子,压了我血肉分身不知多少年。”
它的尾巴朝钟离四摆了摆:“拿开拿开。”
破命是很想从钟离四手里冲出去再吓吓这条大蛇的,但它转动了一圈,忽然想起自己头顶被打缺的一角刀刃,决定偃旗息鼓,乖乖待在钟离四手中。
钟离四看了看破命,认为月白对破命存在一些偏见。
平心而论破命只是奉观音之命将月白镇压在山下数年,如果钟离四没记错的话,阮玉山的高祖父,也就是早已逝去的阮老太爷,也是破命设计引到矿洞中将其杀死的。
阮玉山这孝子贤孙对破命的行为都没发表过意见,这更显得月白的脾气发得有些无理取闹了。
这时月白又突然凑过来:“小蝣人,你说你要还我的器灵,你可知我的器灵是怎么到你们蝣族身上去的?”
“我知道。”
“既知道,那你还来。”月白眯了眯眼,吐着信子,腹语道,“你以为我不想找你们蝣族早早地将我的器灵夺回来?当初盗走我器灵的女娃,多少年来不知所踪,我的力量像个诅咒一样禁锢在你们蝣族血脉中,岂是轻易拿得回来的?若是随随便便就能拿回来,我也不至于困在镇压之下数年。按理来说,只要赎够功德,我便能一举回到古卷之中,潜心修炼等待观音点化。可如今无相被打入娑婆,生死未卜,盗我器灵者我亦不知在何处。而我的灵蛇器灵不知所踪,力量困在你蝣族血脉,害你蝣族百年受难,这罪过,可是要算在我的头上的!这些年我的功德是愈发的少,而罪过却愈发的深,我何尝不比你们蝣人更想要拿回我的东西?”
钟离四静静听完,将破命放到背后,背着手原地踱步了两圈,抬起头道:“你说你这些年,功德没有赎够,反多出许多罪孽?”
月白点头:“那女娃害我不浅啊!”
钟离四陷入了久久的沉思。
末了问道:“此地是何处?”
月白的蛇头上闪现过一抹尴尬神色:“入卷阁。”
“什么叫入卷阁?”钟离四问。
月白来回游动了两圈,身上有跳蚤似的,不自然地解释道:“就是卷外和卷内的过渡之处。本来我被观音收入古卷,应该待在自己卷中的封位上,可那小女娃盗走我的器灵,我的封位不认我的元神,我进不去,千百年来,只能待在这里!”
“是么。”钟离四的目光定在眼前的虚无中,在原地站了很久,又道,“我一直觉得,当年盗窃你器灵的那个巫女,应该躲在卷中。她想要积攒功德飞升成神,可又要逃过天理法网的探查,盂兰古卷就是最好的位置。只是我摸不准,她躲在卷中何处。只要找到她,毁去她的一切,将她的功德还了,困在蝣人和你之间的力量捆绑也就能解开了。”
他拍了拍月白的身体:“你的一部分肉身分身困在娑婆幽北过山峰下,可你现下元神在古卷之中,你进不去你的封位,那你能出去,到古卷其他位置么?”
“能是能。”月白犹豫片刻,“可无相当年被打入娑婆前,留了一丝神魂在此处监察,虽然那抹神魂已沉睡很久了,可我一旦被他发现……”
钟离四:“你还要不要你的器灵了?”
月白扭头:“走。”
古卷洞天福地,一笔一画皆藏玄机。
正如钟离善夜所言,盂兰古卷太大,包罗万象,无限延展,观音挥笔写就一字,字的背后便是千丝万缕的神兵妖魔。
“……古卷总共分为四个部分,分别是告灵卷、奉魂卷、藏生卷和归烬卷,四卷分别对应天地万物不同品类。比方说我,入卷身为一方非人大妖,便在藏生卷中,你手里面那个铁棒槌,乃观音在混沌时打造的武器,就在奉魂卷里。而告灵卷,自然是凡人入卷的归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