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后没有传来回答。
白断雨背着手,回头斜楞眼睛瞅他:“嗯?”
阮玉山沉默片刻才道:“阮氏藏书阁中有一卷古籍,上头记载一味禁术,可用阮家奉养的骨虫刺入蝣人身体,使骨虫在蝣人骨珠外布下一层固网,将其玄气封在骨珠之中。”
他一说,白断雨就知道了是什么禁术。
“糊涂!”白断雨转过身道,“那是你阮家先祖当年用来折磨蝣人的杀人之术,后来列为禁术也是因为这法子太过残忍。怎么几百年过去,你阮家子孙还越活越回去了?!”
阮玉山没有为自己辩驳。
他低头施礼,只道:“还请先生施以援手,费些功夫延缓阿四性命。若他能得救,晚辈必结草衔环,感激不尽。”
白断雨定定凝视他半晌,末了低头笑一声:“小子,人在这世上,活的是个念想。”
阮玉山似懂非懂,抬头看他。
白断雨接着说:“念想没了,人自然就去了——人不想活了,大罗神仙来了也难救啊。”
屋檐下一片死寂。
只有潇潇雨声中长者和晚辈交迭的呼吸。
“行了。”白断雨瞧见云岫提着他的药箱过来了,“既是钟离善夜的独子,又是个蝣人,我必定是救的。至于救不救得下,那全看他自己的心。”
然而钟离四尚在昏迷,白断雨不肯施针,只扬言一定要人醒了,他才医治。
阮玉山自是顺着他的意思,先给白断雨安排了石宫隔壁的住所。老人家也不挑,等待钟离四醒来的那几日便在石宫里拿着一堆漂亮的松石编绳子。
林烟有时过来送饭,瞧见白断雨忙活,就问那是什么。
白断雨便扬眉一笑,得意洋洋:“给我宝贝徒弟打的宝贝璎珞。”
他把那璎珞拎到林烟眼前:“好不好看?”
林烟便点头说好看。
白断雨更得意:“璎珞好看,不及我徒儿万分之一风采。”
林烟心不在焉,满心想着隔壁昏迷的钟离四,便故意叹气:“钟离老太爷原本也像您爱您徒儿一样爱护阿四公子。”
白断雨瞅他一眼,看他想什么心里门儿清。
于是更是揣着明白装糊涂,逗林烟道:“你怎么不好奇我徒儿多好看?”
林烟撇撇嘴:府里形势都到这份上了,就是嫦娥来了他也不感兴趣有多好看。
不过他不敢这么说,只能死气沉沉应付道:“您徒儿多好看?”
白断雨点了点林烟,像是看破不说破似的笑而不语。
“我不屑告诉你他多好看!”
林烟觉得很没意思,认为白断雨压根不把钟离四如今的情况放在心上,因此十分垂头丧气。
白断雨顺势摸摸他的脑袋,把没打好的璎珞揣进衣裳:“放心吧。”
他冲抬头的林烟挤挤眼睛,又背着手打算慢悠悠去隔壁晃悠几下:“钟离小儿死不了。”
半神金口玉言,在他说完这话的第二天,钟离四醒了。
这天正巧是除夕,中原家家户户喜气洋洋,白断雨给钟离四号过了脉,又当着众人的面将那日问阮玉山的话再问了钟离四一遍,得到相差无几的答案,他才点头,让钟离四吃饭沐浴,好好休息一晚,明天他便施针救人。
是夜,白断雨抽空回军营陪他爱徒过年,阮玉山也在看过钟离四以后回阮府陪老太太吃饭,钟离四好不容易一个人清闲下来,看着外头门檐下方的两个红灯笼,难得来了兴致,坐到院子里的摇椅上对天发呆。
天气很冷,椅子却很暖和。
阮玉山在摇椅里铺了两层厚厚的墨狐皮毯子不说,不管钟离四出不出门,他每晚都命人在椅子边安了两个半人高的碳炉,连旁边木桌上的手炉也随时是热的。
外头还是下雪。
红州的冬天雨雪交杂,天气阴晴不定,阮玉山倒是学了一身的本事,在这短短半年把钟离四住的这一方小院修葺得很有意思。
院子前围了篱笆砖墙,一是防风,二是方便给钟离四砌一条小渠,就从前头石渠里引的活水,天天在这小院潺潺作响。天气冷时它就结冰,天气暖时它就流淌。
本来石宫前头一大片空地都是戈壁一样的石子地,留着空要给阮家后代继续插木桩做人头祭祀所用,如今阮家祭祀停了,阮玉山天天在这儿进出,琢磨着石子地硌着钟离四的脚,早几个月前就把栅栏里所有的地面铺上了青石板,又在活水小渠旁开了花圃,准备明年开春就种些草木。
整个院子乍然一看,竟像是在红土黄沙的西北辟出了一方江南小院似的。
被封在骨珠中的玄气暂时停止了损耗钟离四的身体,但也限制了他的体力,他从床边走到檐下摇椅前,还没坐下,先扶着扶手闭眼缓了口气。
接着他慢慢躺进摇椅,陷入厚厚的墨狐皮毛毯里,像一片轻薄的落叶浮在厚重的兽皮毯子上,看夜空中的细雪缓缓飘落下来,飘到他的手上,再被碳炉里的热气融化。
阮玉山为他砌的围墙只在院子两侧,正门前方是竹篱栅栏,钟离四躺在摇椅上也能看见大片林子里自己族人的头颅。
他像这片林子的守门人一样守着这块地方,阮玉山明白,因此从不拐弯抹角企图为他遮住任何能看向鬼头林的视线。
围墙的顶端堆着一层薄薄的积雪,钟离四听见角落的墙头有雪团落地的声音,他扭头,先看见一双越过墙头扒在墙内的手。
接着一个脑袋从墙后冒出来。
钟离四睨着那个脑袋,眼底浮起一抹笑意,挑眉道:“来了?”
百十八今日穿着青灰底莲花刺绣缎面夹袄,外头披一件灰鼠毛的立领子披风,脑袋上还戴着兔毛毡帽,从头到脚被人裹得严严实实,连耳朵都透不进风,若不是长得细条条的清瘦伶俐,倒活像个年画娃娃。
他先在墙上推了雪,又把手扒上去,再露出个脑袋,最后提起一条腿搭在墙头,一个翻身骑到墙上,看见钟离四在屋檐下,当即一撒腿干脆利落地从墙上滚下来落进雪里。
钟离四喊了一声,要从椅子里起身过去扶他,还没来得及动,又见百十八一骨碌从雪堆里起来,拍拍衣裳拍拍手,直奔他而来。
倒是一如既往的皮实。
钟离四伸手把百十八拉到跟前,搓了搓百十八在雪地里冻僵的手,捧在掌心哈了两口气,又赶紧把手炉往百十八手里塞。
百十八没接手炉,反倒是先往他手里塞了个温凉坚硬的玩意儿。
钟离四低眼一眼,是一个玉雕的小乌鸦。
昔年百十八参与蝣人斗场,赢下了作为战利品的一只乌鸦,因一时心软,没舍得吃,便将其放走。
不料这小东西很是感恩,从此隔三岔五就叼些金珠子扔他们怀里。
为此,提灯用这些金珠子从驯监手上换了不少饴糖。
钟离四的目光停留在色泽温润的玉雕小鸟上,往昔的回忆使他的眼神覆上一层久违的柔和。
再抬眼,百十八已蹲在他身前,下巴搭在他膝上,用那双漆黑的眼珠一眼不眨地望着他,似是在好奇他如今怎么变成了这副模样。
钟离四收起五指,将玉雕握紧,抬起另一只手缓缓抚摸百十八的头顶,先摸到的是湿润而柔软的毡帽。
“你长大了。”他低头看着伏在自己膝盖上的百十八,感慨道,“长得很好,很干净。”
以前在饕餮谷时,他们闲暇之余,总是幻想自己以后要是去到外面的世界想要什么。
无数次讨论,无数次想象,钟离四和百十八得出的最大的愿望左不过是干净二字:吃上干净的食物,喝干净的水,有一个干净的睡觉的地方。
如今都实现了。
百十八用脑袋顶了顶他的掌心,眨了一下眼,用蝣语说:“你不好。”
钟离四没有回应,他敛下眉睫让空气安静了一瞬,又问:“听白先生说,你现在,叫提灯?”
百十八点头。
钟离四想到那天清晨将百十八拦在身后的人。
“是他给你取的?”他问。
百十八仰头,眼睛亮亮:“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