娑婆外传:盂兰古卷(203)

2025-09-17 评论

  他拿着银针挨个在烛火灯芯中烧过一遍:“这小子那天早上骑马跑到谢氏驻扎营地前,下了马就当着三千大军的面跪在雨里,求我来救你一命,我不答应,他就一直跪着不起来,跪到老子答应为止。”

  说完白断雨哼哼笑了两声:“倒是跟传闻中相差无几,是个犟脾气。”

  他没听见钟离四吱声,便在烧火的间隙朝旁边瞥了一眼,望见钟离四两眼木然地出神,就凑过去:“不然你以为,他怎么把老子从谢家军那儿请到这来的?一声令下,我就来了?还是他亲自跑去谢家军营跟我推杯换盏,同谢九楼握手言和换我来的?”

  钟离四还是不说话。

  白断雨哂了一声,又道:“红州这小子,多年前我有所耳闻。十二岁以新登红州州主身份上天子城时,当着先天子的面,便有过惊世骇俗之言,说自己在位一日,便一生‘天子不求,玉皇阶前不垂首’。如今看,我白断雨的面子,比天子和玉帝还大嘛!”

  白断雨一边说,一边烤着银针,一边斜楞眼睛打探钟离四的神色。

  钟离四大抵是有些烦他,别开脸,手里不停摩挲着一个粗糙的平安扣。

  “小蝣人,”白断雨收了针,转向钟离四,一脸正色道,“我看那小子很在乎你,而你也并非像之前表现出那般绝情。既然心里还有彼此,何不把话说开,给自己一个选择?”

  “若是选择有用,我何须旁人提醒。”钟离四乜斜了白断雨一眼,倒是把话说得很开,脸色苍白,神色间却很坦然,“他是阮家家主,我是蝣人。他的堂亲杀了我的哥哥,我亦报仇杀了他的堂亲。只要心中还有半分恩义和责任,便不能在一起。他自己也清楚,如今和我之间,不过是强弩之末罢了。倘若我叫他知道自己还有命可活,那对彼此又是新的折磨。不如早日断了恩怨,放他一个自由,也放我一个自由。”

  “你此时肉身一殒,身上肩负的蝣人身份和责任也该随之消散了。”白断雨不以为然,反问道,“你凭什么断定,阮家小子不会愿意为了你,舍弃阮氏的身份呢?我看他为了救活你,就差把命拿来换了嘛!”

  钟离四指尖紧紧攥着那个平安扣不吭声。

  “其实你也愿意的吧?”白断雨撑着膝盖扭过上半身凑到他眼下追问。

  钟离四沉默了很久,只说:“红州太大了,阮氏也太大了,蝣人和他们之间的恩怨也太大了。他若抛下一切,会成为阮家的罪人。”

  白断雨不管这那的,只问:“你就说你愿不愿意!”

  钟离四:“……”

  白断雨紧紧盯着他:“嗯?”

  钟离四忽然目光锐利地扫向他:“你怎么比我爹还烦!”

  白断雨:“你怎么比我徒儿还拧巴!”

  钟离四从床边蓦地起身,站了一会儿像是要走出房门,最后还是坐了回去。

  他松口道:“就算我愿意等他,也不要在这儿等。”

  白断雨响指一打:“这就对了。”

  “脱衣裳上床!”白断雨掀开被子,“把安神药喝了。老子先帮你把骨虫引出来,其他的你就别管了。”

  阮氏奉养上百年的骨虫亦非池中之物,即便是白断雨来了,要引出来也得花费整整一日工夫。

  从银针一点一点疏散钟离四骨珠上遍布的固界,到打通钟离四体内闭塞的玄气,再唤醒骨虫将其引入银针,石窟壁宫的大门打清晨关上,一直到傍晚才被人从里头推开。

  军中不可一日无帅,白断雨提着药箱脚步轻快从里头出来的时候,三个跟屁虫已经回谢氏大军营地去了。

  最后只剩一个阮玉山孑然一身候在林子外,一天都不曾离开半步。

  白断雨甫一踏出大门,阮玉山便疾步迎上前:“白先生——”

  话音未落,先被白断雨扔了个小盒子到怀里。

  阮玉山稳稳当当接住,又听白断雨说:“骨虫我给引出来了,拿到你阮家仓库好好放着,此等禁术,日后万不可再用。”

  “一切听先生的。”阮玉山此时的心思可不在骨虫不骨虫上,他走近前道,“阿四他……”

  白断雨抬手,示意他不必多问:“寿数之时,不可强求。小子,我是大夫,只管行医救人,尽己所能,不是阎王,能掌管这娑婆百姓的生死簿。他大限将至,强求不得。”

  阮玉山靠近白断雨的身体僵硬在原地。

  他眼中急迫的希冀在白断雨的话语中渐渐消失,随之而来的是一种近乎苍白的愕然和迷茫。

  接着他又站在白断雨身前等了一会儿,确定对方话中不会再有任何转机,才失神地行了个礼:“晚辈知道了。多谢先生。”

  白断雨伸手扶住他:“双瞳者,必生两命。”

  阮玉山行礼的脊背顿在半中,像是短时间没能反应过来白断雨的言外之意。

  白断雨古井无波,继续说道:“置之死地,方得后生。”

  阮玉山猛然抬头。

  然而此时白断雨已迈步与他擦身而过。

  “小蝣人求的是自由,不是死路。”白断雨的手轻轻拍在他的肩上,“你的念想是要他活,还是要他留在你身边?”

  阮玉山眉睫颤动,恍惚地直起身,目光追随着白断雨的脚步看过去,撞见白断雨含笑的乜斜而来的视线。

  他听见对方在临走前留下的最后一句话。

  “小蝣人的命很好,用不着旁人操心。”

  前来行医的半神从这片寂静的木林消失了,留下阮玉山背影萧索地孤身长立在五百三十七个插上人头的木桩前。

  他在长久的静默后转过身,开始像钟离四一样挨个挨个将这片木林中的每一个蝣人头颅看清楚。

  钟离四的自由里不能有他了,这些蝣人头颅就是他被舍弃的代价。

  阮玉山在茫茫细雪中从傍晚站到天黑,前来为石宫挂新灯笼的小厮撞见他时吓了一跳。

  他的肩头发顶都积了一层薄雪,此时抬起头,他便看见一群原本栖息在石窟壁宫顶上的黑色飞鸟乍然受惊般从木林上空掠过。

  它们的利爪在半空中微微攥紧,里面抓取着钟离四再次流逝的生命、早已远去的魂灵和无数次被他羁押在石宫大门后方的天上人间。

  一根飞鸟的黑色羽毛顺着小雪飘落到阮玉山的眼前,他抬手握住,嗅到上面腐化的气味。

  这根羽毛没能跟随飞鸟离开他脚下即将消逝的冬天。

  阮玉山放手了。

  羽毛从他的掌心滑落。

  钟离四的身体也在取走骨虫之后出现前所未有的恶化。整整一个月的时间里,他缠绵病榻,油尽灯枯,属于活人的生机肉眼可见地从他身上抽离,死亡的气息却愈发浓厚地笼罩在这个石宫上方。

  于是他苏醒的次数也愈发屈指可数。

  阮玉山就是从此时起开始长住石宫,许多个钟离四半夜辗转的夜晚他总是举着烛台坐在床边,小心翼翼观察对方醒来时露出的那双逐渐褪去蓝色的眼睛。

  在一个天气放晴的早晨钟离四在床上睁眼了,屋外鸟鸣啁啾,大把大把的阳光投入窗格照射在他的被褥上。

  春天到了。

  钟离四一言不发地凝望着头顶的窗幔,自身的眼珠已经澄澈到几乎看不见一丝蓝色。

  这天他的精神空前大好,像在饕餮谷的某天偶然睡了个好觉,醒来之后大脑清明,精力充沛。

  于是他轻松地给自己穿上阮玉山早就新做好放在床头的春衣,拿着提灯留给他的玉雕小鸟,又站在大堂中间,看着那幅活灵活现的丹青。

  他想起数日前阮玉山因公务而暂时离开的午后,佘老太太打发人来这里请他去来凤仪一叙。

  这个九十八岁高龄的老人一头鹤发,锦衣华服,头发如阮玉山一般高高束起一丝不苟,看起来精神矍铄,比他这个将死之人要好上许多。

  老太太不喜客套,只是杵着虎头拐杖转着他看了一圈,接着摸摸他的头发,称赞地说真是个漂亮孩子,难怪小玉山儿喜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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