片刻前好不容易散去的头疼感又再度在头脑中席卷而来,九十四疼得咬了咬牙,眼角难以控制地缩了一下。
他借此机会对着阮玉山偏头弯了弯眼睛,皮笑肉不笑地问:“你也配?”
这是他出来后对阮玉山说的第一句话。
阮玉山显然是看懂了他的故意激怒,蓦地撒手:“恬不知耻。”
两个人短兵相接只在电光石火间,阮玉山的力气大到把九十四往旁边甩开了两步,九十四双肩下挂着衣裳,没来得及拉上领口,线揉了揉自己的下颌——阮玉山再晚一刻放手,他的骨头就要被捏碎了。
还没揉够,他那只解开了镣铐的手又被阮玉山捏住。
“咔哒”一声,离开九十四不到半个时辰的镣铐再次拷回他的手上。
阮玉山干燥温热的的掌心顺着九十四的手腕摸到他左肩后方的刺青,再用力往他蝴蝶骨上一按:“穿好你的衣服——守好你的本分。”
这刺青扎在九十四的身上,像九十四的逆鳞。
其他时候面对阮玉山再怎么飞扬跋扈,一旦被碰到这个地方,九十四就宛若没了手段,被挟持得一败涂地。
阮玉山见九十四神情僵硬,眼中因为同旁人相交而升腾出的光彩在他的拿捏下也渐渐黯淡,一直到那抹神采彻底变得灰败,他终于松手,打一个巴掌给一个枣似的替九十四拉上衣领,温声含笑道:“这衣裳衬你,少穿一刻都浪费。”
一边说,还一边将九十四卷曲的长发轻轻拨回后背,用手指替人理了理,发现九十四头发太乱理不直,便算了。
阮玉山从来就是这样的人——他不高兴,所有人都别想高兴。别人因为他的不高兴而不高兴,他就高兴了。
木棚子里门窗对开,深秋寒风一起,呜咽着吹进来,九十四衣衫不整的身体从那片刺青起,被风吹得越来越凉。
他拽起另一边衣领,柔软的中衣衣料摩擦过他的刺青,九十四置若罔闻,一脸平静地低头系好衣带。阮玉山已去到老板身边与老板低声交谈,九十四耳边只听到秋风唏嘘,并没注意他们在商量什么,也没看见站在老板身边的阮玉山视线从没离开过他。
阮玉山爱看九十四这副憋着股劲儿的样子:自以为把头一低,就能装得逆来顺受不争不抢;实际上谁都看出他满肚子弯弯绕绕,低下去的眼珠子骨碌一转,心里想的永远是怎么报仇的事儿。
商量事毕,阮玉山信步走向门口,经过九十四时十分顺手地把人拽走,同时朝老板手里掷了两粒银锭子:“这算其他衣裳鞋袜的钱。”
意思是额外送九十四那套中衣和鞋袜不白送,该给多少还给多少,而且只多不少。
老板颇为无措,追着要把这银子还回去,直言先前那位姓林的小公子早已把差价补得很足,就算再买下两套衣裳那也够了,何况九十四的中衣和鞋袜本就是她额外送的,不必付钱。
阮玉山跨出门槛,听见老板这话似笑非笑地回头,开口时分明是亲和的语气,说出来的话却让人如芒在背,满棚子曾朝九十四打点过的人听着更觉得好似意有所指,指桑骂槐:“我的人,还沦不到被不相干的东西记挂。”
第12章 装睡
言毕,他看似好心地指指老板身后,提醒道:“你笸箩翻了。”
老板回头,一看还真是,笸箩翻在桌上,里头的布料连带着针线大片被她的衣袖带着,像打泼的水一样落在地上。
那些布料翻起来,敞出上头的刺绣,竟无一不是赤色的莲花花瓣模样。
阮玉山的视线在那些刺绣图案上停留了一瞬,趁老板回身收拾的当儿,大步一跨,走出门外,顺带将九十四一把扯走。
这一把险些将九十四摔个趔趄,即使如此,九十四踏出门前也不忘长臂一勾,把先前放在一边的几个羊肉包子捎走。
阮玉山信步在前,一边去牵马一边乜斜着往后嘲讽:“你倒不忘本。”
只知道吃。
九十四依旧是充耳不闻,不管听不听得懂,权当阮玉山的话是放屁,半点不往心里去。
二人一人牵一匹马,阮玉山在前,且行且深思,另一只手拽着九十四的链子,思索的同时还能抽出空子时不时故作恶劣地把人往自己这边扯一扯,只要余光瞧见九十四被他扯得偶尔摇晃,他就心情愉悦,仿佛是为了对其方才在换衣时的表现进行惩戒。
阮玉山的惩戒如同睡觉时小孩不停往枕头上扔的石子儿,无伤大雅,却足够叫人心烦。
九十四最初被拽得几度脚下不稳险些打滑,每每被阮玉山捉弄便横眉瞪过去,次数多了他发觉这人是越给颜色越来劲,遂扭过头,虽然心里早想把阮玉山打个落花流水,表面依旧任阮玉山如何拉扯,都不理会,即便因此走得蹒跚摇晃,也决不赏对方半点眼神。
果不其然,多来几次,阮玉山自觉无趣,便低着头想事去了。
方才他同那衣棚老板交谈,对方听闻他打探了慧相关,颇为意外,得知是他是了慧故友,更是万分挽留,恰好阮玉山也有意留下,同老板一商量,赁僦了对方空置的一栋房屋,原是老板为儿子读书时所盖,如今孩子远走他乡,屋子也空了下来。里头东西一应俱全,就连冬天取暖的炭盆和柴火也不缺,还有几件旧衣也随他们使。
这没什么奇怪,只是老板同他说话时,手中依旧飞针走线。作为人家吃饭的家伙什,干得麻利也是自然,但阮玉山瞧见,那老板在布料上绣上去的花纹,来来去去就那一个——总是赤色莲花花瓣。
若说为图方便,莲花花纹比不过最普通的祥云纹来得便利,若说为图好看,这东西又未免太过单调。
况且大量又单一地在所有布料上刺同一个刺绣,怎么看怎么透露着诡异。
此外,也不知老板是有心还是无意,提了两遍叫他夜间关上门闩,敲门也最好别应。
阮玉山一面想着,一面把目光瞥向旁边亦步亦趋跟着他的九十四,发现对方正望着远处被地符划起来的河面若有所思。
“在想什么?”阮玉山翘起嘴角问,“想把我丢进去?”
九十四瞅了他一眼,暗暗震惊于自己的想法竟然被他如此轻松地一语道破,表面却八风不动,回头摸摸自己的马,简洁地用中土话回答道:“脏手。”
阮玉山早料到他不会好好说话,当即笑道:“什么脏得过你的手?”
九十四说:“放你嘴里搅一圈。”
他到底没把中土话学到运用自如,成句的话脱口只算得上清楚,不够流利,语调也一马平川,听起来反倒很有些异域风味,因此羞辱人时暂时还做不到和阮玉山旗鼓相当。但胜在思维敏捷,阮玉山上半句说出口,他闷头沉默,其实下半句如何骂人的话早就打好了腹稿。
阮玉山难得能找到一个跟他呛嘴呛得有来有回的,恰巧对方又长了副好皮囊,骂他那些话听在耳朵里简直不痛不痒,甚至比不上九十四弄巧成拙的中土腔调来得有意思。
听九十四无伤大雅地呛他,阮玉山好似心里有块犯欠的皮正痒着就被人挠了两下,顿时心情大为愉悦,于是看九十四更顺眼了不少,连方才在衣棚的针锋相对也抛诸脑后。
凭衣棚老板指的位置,二人拌着嘴不知不觉到了村子。
方才若干河边小店并不属于村落范围,要进村还须得走一刻钟的路。
沙佘关已是大祈东部地界,幽北的村庄分布与红州是大相径庭。红州疆域辽阔平坦,村落的房屋大多散布杂乱,没有具体的边界,而幽北由于气候严寒,崇山峻岭中多有野兽出没,一个区域的村民大都是团居生活,村庄边界十分明显。
现下站在村子外围,阮玉山瞧着遍布周边的那几棵柳树,总觉得不对。
民间种树不说讲究珍稀宝贵,但总还是追求美观,高低看个景致。在村子外边种树,即便退一步连景致也不甚追求,但好歹也是有固定排列,规律分布,按照同等间隔栽种。
这几棵柳树,分布规律不论,位置间隔全无,硬说是野生野长的,也不像。
倒更排布得像某种阵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