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十四抓住了一块棱角最为锋利的石块,空余的那只手伸向食盒,触摸到食盒的边缘,一副要打开盒子拿点馒头尝尝的架势。
随后他撩起眼皮,于黑暗中看向了透光的窗格。
民间窗户大多用麻纸糊在窗格外,用米汤调的浆糊粘上去,再刷一层桐油用以防风,这一户也不例外。
院子口火盆燃烧的光朦胧地映照着他们的窗户,透到屋子里时已所剩无几。
蝣人的双眼是他们与生俱来的利器,九十四的目光游走在每一栏窗格上,隔着薄薄的窗户纸,他很快判断出火盆的具体位置。
接着,他放在食盒边的手猛然朝外一推,整个食盒打翻在地,发出沉闷的坠落声。
与此同时,九十四将手里的石子飞快弹向自己瞄准的窗格,尖锐的石子刺破窗纸,由此带来的破空之声被食盒倒地的声响掩盖。
石块带着巨大的推力冲向院外火盆,撞到铜盆边沿,将其打翻,连带满盆的柴火倒扣在地面,院外火光瞬时消失。
阮玉山刚收起火折子,便听见食盒落地的动静,一扭头,正好瞥见院外黑了一片。
他像一头老鹰般骤然收紧目光,随即将眼神杀向桌边的九十四。
床头的烛火莫名跳动了一下,九十四意态悠然的视线缓缓从窗格转到阮玉山的脸上。
黑暗覆盖着九十四凌厉的眉骨,使那双异邦风情的眼睛更深邃了几分。他淡蓝色的眼底划过一抹狡黠的亮光,在半明半暗的烛火光晕里,九十四对着阮玉山略一歪头,扬唇笑了一下。
阮玉山几乎真的有点动气了,沉着脸走到九十四跟前,正要伸手掐住九十四的脖子问他搞什么名堂,门外突然响起不轻不重的敲门声。
一阵听不出是男是女的嗓音飘似的透进来:
“我可以进门吗?”
二人扭头看去,窗格外空空荡荡,不见任何人影。
“我能进来吗?”
那声音又问。
第14章 影子(一更)
阮玉山抬腿,踢向他放在门后的木枪。
木枪应声朝他倒飞过来,在空中打了个转儿,稳稳被阮玉山接住。
随后他走向门边,对着空荡荡的屋外低声呵斥:“滚开。”
外头安静了一瞬。
九十四望着自己用石子打破的那一格窗户纸,一丝寒风从那个小格子里透进来,摇动窗纸破碎的边缘,发出极其低微的摩擦声。
他的后背乍然起了一股寒意,蝣人能敏锐捕捉危险的天性迫使九十四回头。
正对着他们的墙角处出现了一团模糊不清的黑色人影。
床边的烛火还在燃烧,墙壁的表面发出起起伏伏的蠕动。
那团影子跟随着墙面的蠕动安静地向上攀升,渐渐凝出身体和四肢模样,同时像沸腾的水以一样在墙面涌得越来越高,越来越高,直到完全化作人形,附在了墙上一般。
影子没有五官,九十四却感觉到墙上有双眼睛在盯着他们。
他看向墙和地面的交界线,瞧见影子的脚疏离悬空着,是一个吊死的姿势。
影子的手开始不断拉长,变成细条条的模样,五指快速地垂向地面,朝他们的脚边伸过来。
九十四的手摸向兜里第二块石头。
黑影的指尖触及墙面与地面的交界,整块身体随之顺畅地从墙上滑到地面,仿佛是被封在了泥里,只能凭此作为媒介,朝他们爬行。
几乎是一瞬间,黑影匍匐着冲到阮玉山脚下,刚要抓住阮玉山的脚腕时,阮玉山猛地转身,好似专程等这一刻,将木枪反手一甩,转出一个花圈,眨眼间只见木枪头尾调换,枪尖直直刺向地面,似是要将那黑影的脑袋钉死在脚下。
长枪扎向地面那一瞬,九十四才看见枪头上一道用刀刻出的符文。
阮玉山杵着木枪,腿脚伶俐地又将它踢起来在空中划了几圈,取回手中时已然变了个握枪的姿态,他拿笔似的打刚才钉在地面的位置起,顺着黑影占据的范围划动枪尖,最后收枪时念到:“九天十地,四方成器,散!”
这是阮氏相传数百年最基本的破魂术,就连族里最小的孩子也能使上两招。越是基础的术法越考验使用者的玄术高低,阮玉山的玄级去年刚刚突破四阶,如今还差半阶就入顶级突天境,大半个娑婆的玄者随便挑一个都接不住他一枪。
破魂术简单,对阮玉山而言的好处是面对任何不明晰的情况都能先用来试探试探,说不准一招下去就能把对面打个魂飞魄散,省事又方便。
九十四没见过他这些新奇的术法招式,阮玉山一使枪,他就目不转睛盯着对方的每一个动作,空闲之余还腾出捏着石头的两根手指学着比划了几下。
屋子里响起一阵嘶哑的呼啸,听起来像某种濒死的挣扎。
地面的黑影剧烈晃荡过后,爆破似的消散了。
九十四的双眼微微一睁,蹙了蹙眉。
“失望了?”阮玉山解决完地面下的,看向这个地面上的。
他垂手握枪,一步一步走到九十四面前,脸色阴沉,掌心朝上掐住九十四的下颌迫使他仰头:“我很想知道,放了妖物进门,你怎么逃?”
九十四眼见今晚计划无望,只能暗中放下兜里的石子,忍着下颌骨快被阮玉山捏碎的疼痛开口,收敛眼中失望神色:“我……不逃。”
阮玉山显然不信,指尖更用力了两分,语气却玩笑似的道:“哦?”
九十四咬着牙一个字一个字地说:“我,和你,做个交——”
话没说完,他瞥见阮玉山的身后,眼角骤然一缩。
他的手探回衣兜,才放下的那颗石子又被他抓回手里。
阮玉山见他神色怪异,也跟着回头。
——满屋子都是黑色人影。
并成一列列,一排排,从地面到墙壁,再到屋顶。
齐刷刷伸长了五指,朝他们蔓延过来。
阮玉山将整个房屋扫视一圈,漠然扯了扯嘴角,显然是不把这些东西放在眼里。直接扬起胳膊,毫不犹豫地将长枪掷向床头。
床头的烛火熄灭了。
屋子里见不到光,所有影子随之消失。
两个人都屏住了呼吸等待它们下一刻的动静。
“呃啊——”
四面八方忽然刮来愤怒的嚎叫,地面凭空翻涌起了无数灰尘将他们两个包裹起来,愤怒的叫声充斥在九十四和阮玉山的耳畔,那声音听起来不男不女,杂乱又破碎,仿佛无数男女老少在对着他们怒吼。
地面无端地出现裂缝,随后融化般拧成了一个黑不见底的凹陷洞口。
席卷在他们周身的狂沙不断地将他们推往那里,足足有千百个人的力道。
九十四忽然喊:“阮老爷。”
这声老爷叫得很是动听,如果不是此时此刻情形危急,阮玉山听九十四轻浮优柔的语气,几乎会以为对方在勾引他。
他单手抓住墙边挂披风的衣架,用尽臂力将其扯断,然后猛然凿在地上,以此撑住身体拖延片刻时辰,接着再看向九十四。
九十四一只手上抓着石子,直等着阮玉山看过来,在阮玉山抬起头那一刹,他抓起石子最尖锐的一角,用尽全力划破自己的手腕。
深红的鲜血在至少三寸长的伤口里喷涌而出!
血液所溅射到的所有地方,举凡与周围的尘沙相交,又或是在诡异的地面,无不发出“嗞拉”的灼烧声响。
九十四把手垂下,温热的红色液体顺着他的掌心和五指分流如注,接连不断流淌到地上。
那些尘沙看起来怕极了他——又或是怕极了他的血,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在他周身消散、退开。
然后就调头去纠缠阮玉山。
妖物不怕玄者的血,否则不会奋力想要吞噬阮玉山。
况且蝣人体内骨珠所产生的玄气最为充足,对于世间妖物而言该是大补。
它们不怕玄者,更不怕蝣人。
怕的是那罗迦。
那罗迦前身是西方佛国至高无上的王,被母亲和诸神亲手杀死后也有一部分魂灵无法感化,它的冤魂自然也最为歹毒狰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