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最老的老太爷那一代起,阮家人就明白,一旦归顺太祖,那这天下所有姓阮的东西,都是天子的财产。
哪怕时至今日,天子为了拉拢阮家三天两头赏赐奇珍异宝,此等稀世殊荣阮家要受得起,那责任便要承得住。
阮家有自己的兵,兵有多少,占几个营,粮草每月用多少银子,年年都得上报天子。阮玉山整日挥霍无度,金银财宝哗啦啦的往外送,花的是阮家的钱,安的却是天子的心。
如果不然,偌大一个红州城主府,藏金不用,那远在天子城龙椅上的人就要天天睡不着觉了——赏那么多钱,只见你阮家人往里收,不见你阮家人往外舍,拿着干什么去了?
阮玉山大把挥霍。
实则一半都进了自己在外的口袋。
阮家人自来个比个的精。
倘或有一日天子觉得阮家养肥了,一声令下把阮府给抄了,那府中举凡姓阮的一切都归上头,只有府外不姓阮的才是永久属于自己的。
退一万步讲,就算届时阮家要反,那留在红州的一座府邸,七万兵马,怎么保证一定打得过天子城六万精兵和无镛城谢九楼手下的五万骑兵?
谢家世世代代效忠天子,满门忠烈天下皆知,即便阮玉山不把天子城养的废物放在眼里,天子城外的谢九楼也不容小觑。
若说他红州阮玉山是暗藏杀机的虎,那谢九楼就是天子养在脚边不吠不喊的狼。
看着温顺,一旦出手,必定杀人。
只要红州起兵,无镛城谢氏必定拼尽全力护主。
与谢九楼厮杀,打完以后会是个什么结果,谁都无法预料。
若成则已,若不成,阮家的老弱妇孺又该何去何从?
阮家人世世代代都会在外安置产业。
小则良田农庄,大则军火赌坊。
燕辞洲赫赫有名的易三老爷,即便在如此富贵云集的神仙地界,也是富甲一方。
易三老爷就叫易三,大家伙不知其人真名,也不会有人去问。
平日里这宅子阮玉山短则三月一至,长则半年一至,偶尔隔月也会来看看,如今恰好是回宅的日子,外头许多事等着阮玉山处理,他收拾完了那罗迦,丢回院子里,便出门做事。
这会儿回来,刚好碰到九十四睡醒。
阮玉山身上换了套轻便的窄袖常服,依旧是墨色锦缎,肩膀上头用银色亮线刺着鱼鳞纹,头发高高束着,无论何时看着都很有精气神。
他背着手踏进月洞门,同时朝身后递了个眼色,不多时便有几个小厮低着脑袋端了几盆热水与食盒进来,放下东西便鱼贯而出。
矿山的风沙太过糙硬,九十四昨夜沾了一脸的灰,一晚上过去满手满脸都是泥块,若是硬洗,势必会把身上扯下几块皮来,到时候又得火辣辣地痛上一阵。
因此只能用热水打湿了帕子,慢慢把泥给捂化。
送水送吃的小厮出去了,阮玉山挽起袖子,把衣裳下摆往腰间一折,又回到在村子小院的模样,拧了帕子就走过去往九十四脸上敷。
九十四坐不惯摇椅,双手紧紧握着扶手不肯往下躺。
阮玉山便扶着椅背,笑道:“躺吧!我在这儿,它不敢动。”
九十四将信将疑地往后睡。
摇椅果真没动。
他瞅了瞅阮玉山,心里嘀嘀咕咕,觉得奇怪。
怎么一个椅子都听阮玉山的意思?
阮玉山笑而不语,只说道:“躺好,我让它慢慢动。”
九十四也不愿让他觉得自己很怕,于是往后蹭了蹭,挑了个舒服的姿势,翻开书故作随意道:“你让它动罢!”
实则后背绷得很紧。
阮玉山瞧着九十四被头发盖住的一截绷直的后颈脖子,觉得自己这时候上手捏一把,这人能被吓得原地跳起来。
他忍住了伸手的冲动,微微晃动椅背:“如何?”
九十四暗暗舒了半口气,挥手道:“不怎么样。”
阮玉山便加大了幅度,同时说:“你脚踩下去,用点力,看它会不会跟你动。”
九十四把脚从衣服底下伸出来。
还没踩上去,被阮玉山看见:“嗬,泥巴脚!”
他一边骂道:“鞋也不会穿。”
一边去端另一盆子热水。
椅子背骤然叫阮玉山松了手,九十四往后一荡,又心惊肉跳地抓紧了扶杆,指头都快抠进木头里。
慌乱中双脚往下踩住脚踏,只记得阮玉山那一句“用点力”,便忽的一下把椅子踩住了。
九十四定在椅子里,发觉椅子用脚一踩便一动不动,认为阮玉山诚不欺人,便自己摸索着轻轻松开脚,跟随椅子晃动的频率躺进去,先试着轻摇,很快便大着胆子,自得其乐适应过来。
阮玉山抱着盆过来时,就看见九十四意态悠然地在椅子里摇摇晃晃,胳膊肘搭在扶手上,两手拿着小儿书,就差再哼两支小曲儿,一副好不惬意的姿态。
他摇头笑笑,干脆脚也不急着叫九十四洗了,打定主意先让人悠闲这么片刻再说。
捂化了泥巴的帕子丢进水里,一盆清澈的水很快浑成了黑色,抬头去看,九十四的脸却恢复得干干净净明明亮亮。
阮玉山看到这张脸,忽然一垂眼,想起了什么。
“阿四。”他换了盆水,打算给九十四捂手。
“嗯?”九十四半合着眼睡在摇椅里,低着目光一边把椅子慢悠悠摇个不停一边看书,认为自己一心不可二用,便用鼻子哼唧一声回应阮玉山。
阮玉山抓住九十四空闲下来的左手,用温热的锦帕捂好,笑吟吟地站在九十四跟前,看着椅子里的人问:“矿山里,怎么最后要救我?”
九十四翻书的右手忽然一顿。
第38章 打鼾
阮玉山隔着一层细腻的锦帕,把九十四的手揉了又揉。
九十四右手指尖卡在书页之间,既不把翻立起来那一纸书页按下去,也不回答阮玉山的问题。
阮玉山看这人像是卡壳了。
他心里莫名好笑,捏了捏九十四的手指头,故作严肃道:“本老爷在问你的话。”
九十四眼珠子往上将阮玉山一扫,忽低下头,接着翻起他的小儿话本看起来。
“真装起泥菩萨了?”阮玉山拿腿碰了碰九十四的脚,想踹又舍不得踹,“修什么闭口禅?”
九十四听不懂什么闭口禅开口禅,他长这么大修过最多的是自己的手指甲。
他盯着书上的小人儿画,心里也在问自己,昨夜最后怎么会突然扑过去救了阮玉山。
可他想不出答案。
他也回答不出来为什么。
他对族人秉持着绝对的爱护,因此他总是拼尽全力去救他们;他对仇人是纯粹的憎恶,因此他日日夜夜恨不得手刃了他们。
可他对阮玉山说不清是爱是恨。
他想阮玉山彻底长眠在山中的矿道,以此获取长久的自由,可当死亡真正降落到阮玉山头顶那一刻,他的身体下意识救了对方。
阮玉山站在他心中楚河汉界不分明的地方。
九十四每每想到阮玉山这个不上不下不知该如何在心里安置的地位,内里就一阵厌烦。
可在外,始作俑者还不肯放过他。
“说话。”阮玉山不苟言笑,决不让他糊弄过去,“不是要杀我?”
九十四忽然把书对着阮玉山亮过去,指着上头一处问:“这个字念什么?”
阮玉山逼问之余抽出空凑过去看:“鼾。”
九十问:“什么意思?”
“鼾声如雷。”阮玉山解释,“人睡着以后发出的声音,就是鼾声。如若打得很响,便可说是鼾声如雷。”
九十四把书收回去,盯着鼾字记了又记。
原来以前半夜他的族人在笼子里睡着以后鼻子发出的声音就叫鼾声。
那时他和百十八不懂,只觉得这声音好笑,偶尔还会凑在一块故意嬉笑着模仿。
阮玉山弯腰附到他眼前:“可记住了?”
九十四点头。
阮玉山把他手里的书一把按下:“那我考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