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辞洲有着整个娑婆界最大的两个地下黑市。
一个归易三老爷管,除蝣人买卖外,大部分交易都有自己的规矩。
可阮玉山不做的生意,许多人抢破了头也想做,尤其是蝣人买卖,利润油水多得能养活不知多少富贾豪绅。
另一个黑市,不比易家的讲规矩有条理,什么买卖都做,什么货物都有,不仅有整个的蝣人,为了某些特殊客人,分解的肢体交易也不在少数。
九十四这人的脾性,阮玉山了解。
他不知道便罢了,倘或阮玉山告诉他,说燕辞洲有个黑市,你千万去不得,那九十四是千辛万苦翻山越岭累脱半层皮都一定要去看一眼的。
告诉九十四哪些地方不能去,就是告诉九十四哪些地方必须去。
在九十四那里,一个地方能去不能去,全凭自己知不知道。
阮玉山深谙此道。
不过黑市么,既然取这么个名字,位置也不是能随随便便找到的。
阮玉山打发了近侍,只叫对方告诉九十四哪些地方可以去,坚决不透露哪些地方不能去。
九十四跟在近侍后头,眼珠子悄么声儿地来回转。
眼见要走出宅子了,他问:“你叫什么名字?”
前边引路的少年回道:“属下云岫。”
“云岫。”九十四不知怎么,想到了林烟,便问,“你认识林烟吗?”
云岫的脚步一顿。
他回头看向九十四,动了动嘴唇,欲言又止,兴许是怕坏了规矩,最后还是一声不吭,只点了点头,继续带九十四出宅子。
走出宅门时云岫往大门口的匾额看了看,九十四便也回头看,这才看见宅子是叫“易宅”。
云岫道:“劳请公子挂心,咱们老爷在外姓易,旁人通常叫他易三老爷。”
这一看也是阮玉山交代的。
至于阮玉山为何姓易,哪里来的旁人叫他,又有几个旁人知道他真实身份,云岫是一个多的字都不肯讲。
九十四睨着他,在心里冷眼。
他不讲,那自己也不讲。
林烟的近况云岫一个字也别想听。
九十四一摆手,又是一个打住的姿势:“你不用跟着我。”
说完便背着手踱步走出宅子。
云岫听话留在原地,瞧着九十四的背影,举手投足,一步一行,怎么看都有几分阮玉山的影子。
就连抬手打住那般无礼的动作,也是跟阮玉山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九十四自然不晓得这动作是相当无礼的。
故而他一到街上,先踩着阮玉山的靴子舒舒服服把主街走了个通堂,又回过头把街上的小摊小贩卖的新鲜玩意儿挨个看了个够。
摊贩卖的东西他一样也没见过,样样看着都稀奇,每到一处,遇着自己瞧不明白的,就背着手凑到人堆边,安静地看摊上的人挑挑拣拣,仿佛今天才是他第一次出笼,站在街上什么也不干,光听人说话都觉着有趣。
九十四不知道,摊贩是要做生意的。
没有哪家店能容不买东西客人在摊子前边光占位不付钱,一站还站两刻钟,脚都不见挪一下。
他也不知道占着客位大半天最后一样也不买是非常不讨人喜欢的行径。
这些人情世故阮玉山没教过他,因为阮玉山从来不用亲自上街买东西。
大半天逛下来,九十四几乎待遍了主街所有的小摊,可一个货物也没买,一分钱也不掏。
每当他在摊子前边听人说话又或是看人讨价还价站得久了,摊主看不过去,委婉地问他:“这位客官买点什么?”
九十四就毫不客气地抬手:“不用。”
然后继续大摇大摆地去往下一个摊贩处。
抬手驳人是十分无礼的,可阮玉山不需要对任何人见礼。
日子久了,阮玉山便意识不到这点无礼。
当九十四在饕餮谷见到他的第一天,就把他的动作在心里学了去,如今用在他身上时,阮玉山只觉得有趣,全然不曾考虑这动作换个身份换个对象会招致怎样的后果。
以至于大半天下来,九十四路过各处,处处都不待见他。
行至傍晚,九十四一口气过足了眼瘾,东一榔头西一棒子地学了许多中原话,管他红的白的全先记在脑子里,随后才决定去办正事——买书。
买书并非盲目地买,正如阮玉山所说,家里什么书没有?犯不着在外头白费功夫。
九十四要买的书,一定是阮玉山没有,又或是阮玉山不乐意让他看的。
比方说,怎么在阮玉山不知情的情况下解开自己背后的刺青。
虽然当时在饕餮谷,刺青师当着阮玉山的面只说了一个解开刺青的法子,但九十四不信他没别的办法脱身。
归根结底,饕餮谷流传多年的刺青符咒,起重要作用的,是掺在那一碗刺青药水中的那罗迦血液。
而他现在正好有一头那罗迦。
即便他目前还无法让刺青符咒失效,那让那罗迦血液失效,总该能找到点门道。
九十四不知道黑市,不懂得这世上许多事比起看书更需要的是打听,过去十八年他了解外头的人间一半是靠书,一半是靠给他讲解的老头子偶尔同他之间的闲谈,还有就是驯监的嘲笑和辱骂。
他现在不轻易与人闲谈了,席莲生的事教会了他这世上许多人第一眼看起来面善但实则并不可信。
阮玉山则是看着既不面善,实则也不可信。
他走到书摊前,还没开口询问,就见书摊老板冲他挥手:“没有没有!嘛也没有!”
九十四还不知道,短短半日,自己在整条大街的商贩圈里已是臭名昭彰。
摊贩们用一个晌午的时间在背地里交换了他的名号——看不懂眼色的小赖皮。
九十四仍是不走。
老板不搭理他,他就低头自个儿在摊子上找书,认为只要自己找到了书,再付了钱就好了。
书摊老板拿两个绿豆大的眼珠子斜楞他,操着一口九十四没听过的北方口音:“怎么人长得嫩嫩的,脸皮却是厚厚的?”
九十四头也不抬地反问:“怎么你眼睛小小的,脾气却大大的?”
这书摊老板天然是个吊眼,长得好似有谁在他出生时故意将他眼睛捏扁了一般。因此他平生最恨别人说他的豆子眼,自来觉得如果不是一双小眼毁了他的绝世容颜,他定俊美得万人空巷,掷果盈车。
于是九十四话一出口,老板嘿的一声,站起来就要开始撸袖子,仿佛认定九十四就是那个在他出生时伸手捏了一把他眼皮的人。
九十四瞅了瞅书摊老板,瞧对方一撸袖子,便又抬手道:“不用,我自己来。”
饕餮谷的驯监收拾蝣人是不撸袖子的,九十四目前为止见过唯一一个会撸袖子的人叫阮玉山,此人每次一撸袖子就是要给他干活了。
书摊老板一愣,看见他抬手的动作,更是怒火中烧,心中那份私人恩怨瞬时上升成要为今天所有被此小赖皮赖过的摊主伸冤的慷慨了。
他一个探手,企图把这个脸色苍白,身形瘦削的病秧子拎起来先给一拳头。
哪晓得胳膊还没伸过去,九十四就伶伶俐俐地一个闪身,躲开了他的攻击,并用一种莫名其妙地眼神望着他那只手。
九十四对于别人没头没脑的行为一向很能包容,毕竟自己身边就有个阮玉山总是犯病。
他虽然不解老板这一抓是为何意,但仍耐着性子问:“可有驯兽——不,教兽语的书?”
驯这个字不好,九十四不喜欢,就像他不喜欢阮玉山说他是那罗迦的主人一样,主人这个词,也不好。
老板一掀摊子,操着他的口音骂骂咧咧:“教兽语?我还教脚语呢!”
九十四这回确定了,对方就是要跟他抡拳头。
就在喧哗之际,一柄折扇忽然拦在他和老板之间。
“这位小公子,可是要找盂兰古卷?”
“别扇了。”
阮玉山歪在椅子里,用手推开身后小厮为他扇凉的扇子。
九十四出门后他闲得没事,在家训了一下午那罗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