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使轻功的人,如果连对手在什么方位都不知道,又怎么闪躲和进攻呢?
九十四光学这一样就学了三天。
起先只有阮玉山一个人陪他练,九十四拿带子蒙住眼睛,阮玉山放轻步子,从各个方位出其不意地出招,碰到九十四就算赢。
第一天下来,九十四被摸了个遍,没一次赢过阮玉山。
九十四表面波澜不惊,夜里回房,拿出被子开始重新打地铺。
阮玉山靠在门框笑他,说他输不起。
九十四回之以皮笑肉不笑:“你输得起,那我打地铺,你急什么?”
阮玉山一声不吭了。
随后老大爷似的背着手左看看右看看地走到地铺边,一个不经意回身,伸出胳膊把九十四扛回床上。
九十四不做挣扎,只是没枕枕头。
他把枕头放在自己和阮玉山之间隔出个楚河汉界睡了一晚。
第二天阮玉山双手抱拳给他赔罪:好啦好啦,本老爷也是第一次教人功夫,没懂个循序渐进,今天一定好好教你,阿四莫要生气。
九十四信他个屁。
等正儿八经开始练功了,九十四拿着绑带把两个眼睛一蒙,才发觉今日阮玉山当真用起心来教他了。
阮玉山的步子仍是很轻,轻到九十四最终听不出他落定在自己周围哪一个位置,但出招时的动作却有在刻意放缓加重,如此,九十四只要屏息辨别风向,就能预判阮玉山的落点。
这一天,两个人胜负四六开。
阮玉山胜六,九十四胜四。
九十四晚上把枕头撤了。
第三天,九十四胜六,阮玉山胜四。
九十四午觉会把脑袋枕在阮玉山腰上了。
阮玉山摸着九十四散落在他腰间的头发琢磨:后头还有那么多天要练,这才哪到哪?
得罪人的事儿他可不能做两回。
于是云岫被拉过来做陪练了。
第四天便要开始站桩子。
毕竟身要足够轻,脚得先够稳。
到了这一步,即便阮玉山不得罪人,云岫也是要来陪练的。
九十四总不能成天跟阮玉山一对一过招。
否则到了齐且柔那边,那些人还能允许九十四跟他们挨个挨个打不成?要到动手的时候,势必是一窝蜂一起上。
阮玉山和云岫,两个人拆成四个人用,精力分散开来,大抵便是齐且柔那边四五个高手的实力,正好陪九十四演练演练。
三个人先站三尺高的桩子。
上了桩子,阮玉山便发现九十四在这方面有极强的掌控力。
当年阮玉山练这一套时不满六岁,爹娘还没死,要趁他年纪小体格轻好叫他练轻功,守着他上桩子,阮玉山足足用了三五天才能勉强站稳,小半个月才能单脚固定。
眼下九十四仿佛脚下无根的野猫似的,轻飘飘立在桩子上,不过两天便穿梭在各个落脚点来去自如。
三尺的桩子没难度,便上四尺的。四尺的上完了,又上五尺。
最后阮玉山明白了,九十四完全不怕高,再上几尺都如履平地。
既然站桩容易,那就来到第三步。
阮玉山和云岫开始在桩子上跟九十四过招了。
此时距离一指天墟开张还不到十天。
云岫手上抹了水粉,碰到九十四并且在九十四身上留下痕迹,就算九十四输。
到了阮玉山这儿,却是跟九十四来真的。
拳头劈掌甚至刀子落到九十四身上都是实打实的伤,阮玉山不让云岫动真格,自己倒是把初练轻功的九十四伤得不轻。
他自然是有他的理由。
——一指天墟要卖蝣人,得先做出一副费尽千辛万苦把九十四给捕进笼子的假象。
可齐且柔到底不是傻子,衣裳头发一通乱抹能暂时把他瞒过去,届时阮玉山把九十四送出手,齐且柔接过一看,发现九十四浑身除了衣裳头发哪里都干干净净滑溜漂亮的,他还能不觉得蹊跷?
九十四身上势必得先做出累累伤痕来。
至于怎么做,那就有阮玉山的门道了。
旁人伤不得——比方说让云岫上手,纵使十六岁的云岫是比同龄的林烟更懂个轻重分寸,然而以九十四的体质,今日在云岫手下受了伤,明日便能好个七八分;若真让云岫下重手呢,一来阮玉山舍不得,二来,还得提防那罗迦和破命对云岫生出敌意。
阮玉山则不存在这些问题。
他在九十四身上留下的伤很有自己的手法,看起来重,实则只是皮肉伤,不触及内脏骨头和根本,留在九十四身上又轻易消不去,但能让人看出慢慢愈合的痕迹。
到了卖场开张时,齐且柔见到伤痕,一眼便能认出这是几日前的伤——九十四的身体一向强健于别的蝣人,阮玉山还记得在目连村时从九十四骨珠里探到的另一股玄气,他打那时起便认为九十四异常的体质并非源于天然,而应该是骨珠中另一股玄气加持的缘故。
九十四的愈合能力在他的牵制下被迫削弱,加上这人半个月来一直都在病中,身体没有好全,伤口恢复的速度算下来倒是和普通蝣人差不多,阮玉山提前十天在九十四身上下手,正好给齐且柔营造出九十四被捕时挣扎无果的假象。
再者,他下手伤了九十四,忌惮于两个人之间的刺青束缚,那罗迦和破命也不敢对他怎么样。
更何况神兽神器与命主心意相通,九十四对云岫没什么太深的感情,对他可是死心塌地——虽然这一点九十四目前还没完全醒悟,但阮玉山已然替对方提前明白了心意并且对此了如指掌。
大概九十四也考虑到要在齐且柔面前掩人耳目这一点,这日练完功下来,他虽一身挂彩,却没对阮玉山摆任何脸色。
只是夜里睡觉翻来覆去睡不着觉。
阮玉山便把九十四拎到自己身上,拿身体给人当垫背:“这下还硌不硌着伤?”
九十四趴在他怀里,不知为何静默了片刻才摇头。
“那就睡我身上。”阮玉山清晰地记得自己在九十四哪些部位留下了伤口,因此抚摸时专挑九十四没受伤的位置拍拍背,“早些睡,赶明儿起来还要练功。”
九十四忽然在他胸前叹了口气:“阮玉山。”
“嗯?”
“我以前不是这样。”
阮玉山当然知道九十四指的是哪样。
以前在笼子里,哪有受了点伤就翻来覆去硌得疼,还睡不着觉的情况?
以前的九十四——别说九十四,饕餮谷随便哪个蝣人抓出来,就算被打得皮开肉绽,只要被告知能闭眼休息,就算是刀山火海也敢躺下去呼呼大睡。
九十四认为自己被养脆了。
他没认为自己这是被养娇气了。
他不娇气,他能吃苦,什么苦都能吃,甚至一点都不怕回到笼子里。
只是好像身体已经不顺应他的心了。
现在随便受些伤,这副皮囊便四面八方地提醒他有多疼。
这让他想起当年百十八第一次吃他托驯监买来的饴糖,吃过之后,第二天他拿来一只在斗场下捡到的死秃鹫,百十八便怎么都不肯吃。
那时百十八还小,吃过一次甜头还想吃一次饴糖,可当时初上斗场的九十四已没有足够的钱托驯监再买一次。
他捧着空空的钱袋有些自责,百十八隔着笼子看了他半晌,忽然明白了什么,伸手拖走地上的秃鹫,主动拔了毛,将大半的尸身分给他,此后再也没有闹过脾气,九十四给什么就吃什么。
可是九十四知道,若是可以,百十八自然更乐意吃糖,他也更乐意顿顿给百十八买糖。
怕的就是人活一世,总是情非得已。
“以前的日子不会再有了。”阮玉山闭着眼,轻轻拍他的背,“以后的日子总要慢慢习惯。睡不着觉,不该怪自己的身体,而是该去找更好的床和枕头。人要往上走,你的回头路是断头崖——哪有越活越回去的道理?”
九十四想起这一幕时,云岫已将他从笼子里带了出来。
他还想再摸一次脑后的朱红发带,便听见云岫在探身进入笼子将他封口时在耳边小声说了句:“得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