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章 根源
祁曜这辈子最后悔的事,就是约路向南私下见面。
他如愿以偿地得到了某些事情的答案,以为可以离宿煜更近些,却因为这样没有边界的窥探,让一切都适得其反。
路向南将他们见面的照片发给宿煜,并附言道:“小煜,你相信命运就是一个循环吗?”
宿煜刚刚结束一局高强度的游戏对抗,松弛下来的神经骤然绷紧,一时间连呼吸都忘记,直到手机的屏幕暗下去,他才颤巍巍地动了动手指,放大了那张图片。
照片里,祁曜脸色凝重地坐在餐桌的另一边,他低着头,像是陷入了某种沉思。
路向南又发了一条语音过来,他说:“我跟祁曜说了一些你的事,他和我一样,也觉得,你该回去治疗了。”
宿煜艰难地蹙了下眉,他将手机倒扣到桌面上,喘息声在极度安静的环境里越来越清晰,一声比一声急促。
他撑着桌沿缓缓地弯下身,无力地垂着头看向地面,心脏在左胸突突跳动,眼前斑驳的光碎了满地。
哪都不疼,也不难受,但他就是觉得看不清、也听不到东西了,周围的一切都变得像尘埃一样轻。
重的东西被解离后飘到天上,而原本轻薄无形的空气却仿佛灌了铅,被具象成黑乎乎的一片,从四面八方压榨在他的身上,无孔不入,钻进血液里,堵住他的耳道、眼睛和口鼻。
在强烈的濒死感前,他的大脑里闪回起很多记忆的碎片,他和过去的自己在某种扭曲的空间再次相聚。
十几年的光景,不过转瞬须臾,遗忘和怀念,于他而言也别无二致。
西装革履的男人有些强硬地将躲在自己身后的小男孩拉到身前,“小煜,这是你周阿姨,这个是周阿姨的儿子,南南,以后要叫哥哥。”
小男孩抿着唇,眼睛里都是敌意,沉默许久扭过头对中年男人道:“我不要,我不喜欢这里,我想回家。”
“这里以后就是你的家。”
“这里不是,他们不是我的家人。”
那时候的他年纪很小,但直率纯粹,很会表达自己的喜恶。
中年男人松开他的手,转过身压低声音对女人解释道:“他妈妈走的时候他在场,受了一些刺激,几乎每天晚上都做噩梦,我担心他留下心理障碍,也担心精神类疾病在基因这方面的影响,知道你在这方面是专家…”
“你放心,我会把他当亲儿子一样对待。”
…
宿煜汗如雨下,他睁不开眼,抱着自己,在酒店的地毯上蜷缩着,一边拆手腕上的纱布一边哑声低喃。
“妈妈…”
美国某家华裔精神病院,一头微卷短发的女院长居高临下地望着他,“如果你愿意,以后,我就是你的妈妈。”
“你遗传了你妈妈基因里的病,但是不用怕,我会治好你。”
精神病院的电击纠正室,宿煜被束缚住手脚,浑身连满了各种线路,接受了一次又一次粗暴的“干预”。
祁曜打车回酒店的路上,天开始下雨。
隔着布满雨滴的车窗,倒退的风景被淹没在越发浓重的大雾里。路面开始有积水,像一块深不见底的黑色湖泊,刺目的红色车灯落进去,一上一下,有种两个世界的错觉。
祁曜觉得憋,落下一点车窗,有凌乱的雨抽打在他的脸上,丝丝凉意漫进皮肤,深入骨髓。
路向南的话仍然萦绕耳边,“宿煜以为是长大后才到了美国,其实不是,他母亲去世后不久,他就被宿怀远带了过来。”
“宿煜本来没病,他是被我妈折磨疯的。”
从一个活生生的人,变成不吃药就会发疯的废物。
宿煜在“治疗”中失去了很多记忆,包括自己为什么得了病,渐渐的,他竟真的以为,他的病是基因里与生俱来的。
“废物自然无法继承家业,也构不成威胁,宿怀远心高气傲,把事业看得高于一切,厌恶他那有精神病的妈,自然也不会接受一个有精神病的儿子。”
“宿煜的精神内核比我们想的都要强大,他病的不轻,但克制力极强,并没有很严重的症状表现,但是性格孤僻很多,几乎没有朋友,所以在读商学院的时候一直备受孤立和霸凌。”
“是我在他对这个世界绝望的时候,拉了他一把,我带他去打《浩劫》,发现了他惊人的天赋。我带他打拳击,发泄情绪,做朋友,做哥哥,教他在美国为人处事的道理。”
“他在打《浩劫》的时候,精神状态非常好,病发的次数也受到游戏的影响越来越少了。”
电子竞技,是宿煜治病一种的方式。
“我路向南做事的原则是,一件事,付出了就要有结果,我治好了他,他却拒绝了我,那我把他关在冷库刺激得他再次病发,也是情有可原不是吗?”
那次过后,宿煜的病情开始加重,他开始出现了幻觉和记忆错乱,并一度产生了轻生的念头。
直到遇见祁曜,原本灰暗的人生才照进了一束光,那光很熟悉,让宿煜想起了当年,他遇见路向南的时候,也是这样的光,温暖的救赎。
谈话进行到最后,路向南说:“我是恨他,恨他是个白眼狼,恨他口不对心,说着他妈不喜欢男人,却跟你滚到一张床上睡。”
“我恨不得所有人都知道他是精神病,都戳他的脊梁骨,这样他就会知道我有多爱他,只有我不嫌弃他,愿意照顾他,他的世界就只有我。”
说到这的时候,祁曜抬起手扬了路向南一脸的酒,“你这么龌鹾的人,不配说爱。”
路向南舔了下嘴唇的酒渍,笑开,“你配,你知道精神病发作起来是什么样子吗?知道他在你面前装的有多辛苦吗?他用药的剂量,让他的心脏都快要废掉了,你不清楚吧。”
“为了在你面前做一个正常人,为了对得起你叫的那一声“哥”,满足你要求他负的那些所谓责任,为了实现你在赛后采访说的,要在20岁拿到世界赛冠军fmvp…他已经快把自己逼死了。”
“祁曜,你但凡有点良心,就去说服他停下比赛,立刻住院治疗。”
…
回去的路上祁曜一直在回想路向南的话,他心里酸涩难忍,牙关止不住地打颤。不想被路向南的话左右,却又担心宿煜的身体真的会出大问题,还没权衡出答案,便接到了宿煜打来的电话。
宿煜的声音很弱,带着轻微的沙哑,很温柔地问他,“你去哪了。”
声音有些空洞,但祁曜没有察觉,他慌张道:“我…我在路上,马上就回。”
“嗯。”
祁曜听见那边传来药瓶倒落的声音,好像有大把药片洒在桌面上。
宿煜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他说:“我在房间,你来找我。”
“知道了,哥。”祁曜应着,隐约觉得要有什么事情发生。
下车的时候外面的小雨已经渐停,但更大的风雨似乎已经来了。
第79章 一念之差
宿煜房间的门开着,祁曜推门进去,人不在,只有满地狼籍。
玻璃杯碎在地上,白色的药片和水洒的到处都是,翻倒的垃圾桶里堆着沾了血的纱布…
祁曜的心脏在持续的刺痛下慢慢缩作一团,他难受地眨了眨眼,走过去,看清楚垃圾桶里的东西后,微微红了眼眶。
垃圾桶里,是他送给宿煜的那个向日葵兔子布偶,干干净净的,冲着自己微笑。
…
祁曜魂不守舍地跑向天台,他好像从来都没遇见过这么黑的天,和这么恶劣的天气。
路上,他大概猜想到了几分,心里慌起来,不敢接着往下想。
下了雨的夜晚,空气里弥漫着一股霉味,侵蚀着每一个角落的光明和生机,也就是这样的环境,让人更容易迷失自己,模糊信念。
风没有轨迹,吹得人皮肤发紧,遍体生寒。宿煜坐在十七层天台的外栏杆上,欣赏着青阳市大雾中的夜景,眺望繁华深处涌动着的车水马龙。
他整个人看上去无比松弛,手垂在身侧,长指轻轻夹着烟,手腕光裸着,伤痕无遮无拦地暴露在空气里,像是把最本真的自我重新归还给了这个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