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平梦华录(168)

2025-09-27 评论

  一轮明月高挂,古时此地称作越州,天宝年间,钱塘江南岸复又更名为“会稽”,其山得名于夏禹之时,乃是神州最古老的有人居住之地。

  金龙在香炉峰一侧降落,寺内不少僧人都看见了掠过夜空的发光的长龙。

  项弦回到熟悉的故乡,跃下龙首,精神振奋了不少。

  “搭一程!”项弦赶上了庙会回城的车,以吴语与车夫谈论几句,又示意萧琨上来,为他挪了个位置。马车载满了庙会的货,晃晃悠悠,回入城中。

  较之开封之奢靡灿烂、醉生梦死,江南一地又是另一番景象,灯火星星点点,四处俱是水池与河道,十里八乡笼罩在恬静的气氛之中,虽有欢声笑谈,却俱是吴侬软语,犹如一杯醺人的甜酒。

  萧琨环顾四周一幕,进了城后,项弦与过路人交谈,颇有点不好意思,回头道:“我已有好些年不曾回家,认不得这儿的路。”

  萧琨说:“你说的是什么话?”

  项弦:“吴语。会稽有人说越语,有人说吴语,我家习惯说吴语。”

  项弦跟随沈括所学,在开封时一口官话十分标准,竟没有半点故乡口音。萧琨听他说起吴语,反而觉得甚有趣,只因吴语既软又糯,温柔婉转,尾音较多,且有嗔意,由项弦这等青年男子说起,颇有几分撒娇口气,听得人心里发痒。

  项弦带着萧琨,刚转过城内正街,到得临河的一处朱漆大门外,河水倒映着两岸灯火,门外头张挂了办丧事的白灯,远方传来管乐之声,哀而不伤,萧琨便知项弦的家到了。

 

第54章 相守

  平日里项家人出入俱走侧门,今日有萧琨在,项弦便在正门外随手叩了三下。

  “老爷来了!”家丁一看是项弦,忙大声道,“老爷回府了!”

  此情此景,让萧琨想起了驱魔司门外那俩石狮子。

  “到家了。”项弦朝萧琨道。

  不片刻中门大开,家丁、侍女一拥而出,列队来迎,毕竟项弦在开封做官,又是科举出身点探花郎,已是家主身份。

  数名项弦的堂亲与叔伯辈正张罗白事,闻讯赶忙奔出。

  “这是萧大人,”项弦朝他们介绍道,“我上司,听得消息,与我一同回来的。”

  项家不少子弟忙过来行礼,大多俱有官职在身,得知萧琨乃是正四品,又要以官员之礼相见。萧琨忙道:“项弦是我弟兄,此间只论辈分,不论朝职,各位叔叔伯伯与兄弟,叨扰了。”

  “快!里边请!”为首一人过来,与萧琨把臂,说,“世侄这边喝茶。”

  萧琨朝项弦点头,知道他身为独生子,此刻起就要忙了,示意不用再管自己。项弦回到家中的一刻,睹物思情,眼眶已红了,被堂亲们带到灵堂中时,一路上的悲伤再次被唤起。

  萧琨被请去喝茶吃点心的路上,听见了灵堂方向传来项弦的大哭声。

  项家负责待客的人,乃是其族族主下的二号人物,名唤项博,辈分虽高却年轻,不过三十上下。其余子侄则垂手在后伺候,足见其规矩。

  “世侄这一路上辛苦了,”项博说道,“本以为还得数日弦儿才能回乡,运河已这么快了?”

  萧琨解释道:“我俩使了法术,飞回来的。”

  众人观察萧琨,见其双目靛蓝,身为色目人,却又当了大宋的官。项博听其口音,正疑惑时,萧琨索性爽快道:“我是辽人出身,曾任耶律家的太子少师,故国灭后,是项弦引我入开封,领驱魔司使一职,混几石俸禄讨生活。”

  这下诸人才明白,项博认真道:“辽也好,宋也罢,西夏大理,俱是神州中人,无分你我。”

  萧琨又谈了些会稽与开封之事,听项博言下之意,江东一地显然对金石局与道君皇帝多有不满,但世家子弟谈吐极有分寸,凡事点到为止,亦未让萧琨发表对朝政的任何看法,免得他为难。

  唯独谈及太子接位一事,项博表示出了关心,毕竟项家有不少族人担任地方官与外派京官,这关系到政局的稳定。

  萧琨根据所知一一告知,大致亦是权力更迭正在开封发生,目测仍在可控范围之内,项博等人便放下了心。

  过得将近半个时辰后,灵堂处已不再有哭声传来,项博便起身道:“咱们去灵堂罢,世侄请。”

  萧琨会意,可以去拜祭了,便来到灵堂中,诸人等在门外。项弦已换了家中准备的孝服,戴了白帽,膝前横一把哭丧棒,跪在灵帷前,春风吹来。

  一旁又有守孝的年轻女子,容貌倩丽,正跪在项弦身畔,小声说着话,似在安慰。

  萧琨上前拜过,项弦双目通红,转头看了他一眼。

  “这是我堂姐迎秋。”项弦说,“这是萧琨,我的好兄弟。”

  迎秋点了点头,与萧琨互相见礼,说:“老太太听说萧大人来了,想与他说说话。”

  项弦说:“明天罢,黑灯瞎火的,人刚到,我都还没去见姆妈呢。”

  “不打紧。”萧琨起身道,“你去喝点水,今夜得守灵。”

  迎秋带着萧琨往内室去,是时已近二更,再无客吊唁,项家大门紧闭,外间的堂亲们纷纷散了,家丁与仆役收拾一应祭奠用品,以待明日再用。

  萧琨穿过花园,穿廊风吹得他很舒服。

  项家亭台楼阁,一应俱全,乃是大园林。嶙峋假山搭配精心修剪的松、柏,水流涓涓淌下,满池风荷映着月色,夏风吹来,荷叶犹如绿浪,不久前方下过雨,水珠从叶面上滚落。

  偌大宅邸中,曾经只有项弦父母居住,夫妻俩老来得子,生下项弦时,其父项豫已是五旬之年,短短数载,得享天伦之乐。项弦在家中长到七岁,便跟随沈括离家修行去了。

  内室中,一名老妇人在榻上端坐,观其容貌已有六旬岁数,身畔围着不少女孩儿。迎秋开了房门,说道:“萧大人到了。”

  老妇人要上前来迎,萧琨忙道:“伯母快请坐。”

  诸多女孩儿或坐或站,小声说话,望向萧琨时,眼里充满了笑意。

  “兴儿上京后,我占了一卦,知道凤儿今天准能到家,还有一位贵客。”项母笑着说,“你问她们是不是?果然,占得准罢?”

  “真准!”众女纷纷笑道。

  项弦之母名唤谢蕴,师从吴地一位高人卦师,年少时偶有得窥天命的灵光刹那,却因太过通透,仗着自己聪慧勘玩天机,屡屡点破凡人命数,乃至百病缠身。嫁入项家后得以大彻大悟,极少再干涉他人命数,身体渐转好后,又与项豫琴瑟和鸣,三十余岁时方有了项弦。

  也正因此,项弦被沈括收为亲传弟子时,谢蕴明白到凡事不可违抗天命,劝了丈夫许久,项豫虽心不甘情不愿,却也只得随他去了。

  “伯母好。”萧琨笑了笑,在一旁坐下,陪她说话,又有侍女上了茶。

  “你就是琨儿了。”虽然谢蕴已老,眼神却依旧如少女般灵动聪慧,注视萧琨,满是笑意,说,“凤儿今年来了三封家书,每封里头都说到了你。”

  萧琨至今日才知项弦小名,心道当真人如其名,这名字再贴切不过了,扬眉笑问:“说我什么?”

  “无非是司中起居饮食的小事,”谢蕴道,“报喜不报忧,儿女们的常态。你爹娘可还好么?”

  “我娘已去世了。”萧琨答道,“爹还在,但久不说话,前些日子里刚见得一面。”

  谢蕴点了点头,一旁有女孩儿互相使眼色,谢蕴便笑道:“没规没矩,说什么呢?”

  一名女孩儿便笑道:“萧大人的眼睛是蓝的,像宝石一般。”

  “此乃洞彻众生万物、勘察天地大道的幽瞳。”谢蕴说,“萧先生的修为是极了得的。”

  萧琨没想到见得项弦的娘第一面,就被说破了身份。

  “凤儿还好罢?”谢蕴依旧担忧着儿子。

  “还在灵堂里呢,”迎秋在门外说,“洒扫后就来。”

  谢蕴又朝萧琨说:“凤儿这厮向来不识时务,都是沈前辈惯出来的,平日里不知轻重,又与他爹一般没脸没皮,但凡你有点要紧事与他商量,他就皮痒得不行,必定要与你开个不合时宜的玩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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