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琨搂着项弦,低头看他,项弦则抬眼与他对视。
“你在想什么?”项弦问。
萧琨没有回答,只随手扫了几下项弦睫毛上所沾的纸钱灰烬,项弦睫毛很长,双目明朗,此刻带着疲惫的血丝,眼神也憔悴了不少。
但在这倒视之下,项弦的双唇依旧红润动人,此时稍稍张着,隐约露出皓齿,表情似笑非笑,犹如期待着与他相吻。
“我在想,咱们要怎么办。”萧琨平静地说。
“什么?”项弦疑惑不解,正要起身时,萧琨却搂着他,示意不必起来,又在他脸上拍了拍。
“宿命之轮在穆天子手中,”萧琨说,“只要最终没有真正地击败他,魔族颓势一显,他依旧会倒转因果,逆流时光。”
“啊,是。”项弦知道对萧琨而言,最重要的事永远是净化天魔。
“叠加前几世的经历,魔王已有了充足的预判。”萧琨说,“想根绝光阴倒转,就必须趁他不备,找到天魔宫,夺走宿命之轮。”
“法宝这么重要,”项弦对萧琨的计划不以为然,说,“你当他会收在梳妆台的匣子里头么?必定随身携带。”
“老爷说得对,”萧琨笑了起来,“是我犯蠢了。”
“前几世里咱们说不定也这么商量过。”项弦闭上双眼,随口道。
“有么?”萧琨问,“你都想起来了?”
“没有。”项弦喃喃道,“但以你我性格,一定会这么商量。”
萧琨答道:“眼下是丧假,先不聊公事了。”
“那可真是感激不尽。”项弦侧身,埋在萧琨怀抱里,舒服地闭着眼睛。萧琨的身体令他有了小时候蜷在父亲身上的感觉,尽管他们丝毫不同,胸膛中那颗心的跳动,却给予了他安全感。
项弦意识模糊,竟在灵堂中睡着了。
到得天已大亮时,他发现自己侧躺在坐席上,萧琨正在替他续长明灯。
“什么时候了!”项弦暗道自己太没轻重,居然在守灵的时候瞌睡,幸而萧琨还醒着。
“去洗漱罢,”萧琨道,“稍后客人们要来了。”
项家开门,是日为停灵第五天,会稽城中闻得在京城当官的项老爷回家,一时访客络绎不绝,踏破了门槛。会稽与山阴县知县早在第一天就来过,这日再来,只为了拜谒项弦。
萧琨回内室补睡,不与人相见,换项弦与一众堂亲在外待客。
及至午时,萧琨醒后,谢蕴遣人来请他去用午饭。按宋地习俗,萧琨为成年男子,进内帷与一众女眷相处有违礼制,但江东向来不如何讲究,谢蕴开设女子学堂多年,有女绅地位,萧琨又是小辈,便无人表示异议。
谢蕴很喜欢萧琨,称赞他稳重、内敛。
较之飞扬跳脱、不守规矩的项弦,她明显对萧琨疼爱非常,隐隐有说亲的意图,萧琨一听苗头不对,忙道:“伯母,我是驱魔师,这一生注定了四下漂泊,莫要耽误了好姑娘。”
“驱魔师也要成家,”谢蕴笑道,“与凡人有何不同?以萧先生一表人才,若在江左一地,早该有亲事了。”
突然间,谢蕴想到了什么,闭口不语,想了片刻,说:“凤儿也未提到与你说契啊。”
萧琨被骤然说中心事,当即莫名愁绪,一齐涌上心头,颇有惶惶不知所以之感。他从小便不曾承欢父母膝下,不懂“家”为何物,又是六亲缘薄之命,打心底亦觉得自己不会得老天眷顾,更不配拥有家庭。
“说契是什么?”萧琨走了神,问道。
谢蕴没有再提,改口道:“项家堂兄弟里,有好几个着实想与你亲近,邀你往他们家中吃茶下棋,先生若横竖无事,待得乏了,我喊他们来陪你,在城内逛逛。”
“不打紧,”萧琨被谢蕴触动心事,仍有点恍惚,认真道,“我着实想陪着凤……项弦,不嫌乏。”
此时项弦与前厅外客用过午饭,进来给母亲请安,说:“姆妈,下午无外客,俱是自家人走动。”
“明天便头六了。”谢蕴说,“今日你可带萧先生去城里,让小叔代看着。”
萧琨来一趟,帮不上忙,还得项弦分神照料,忙道:“你忙你的,别管我。”
项弦坐下,说:“我还没吃呢,你们吃的什么?陪知县说了这大半天话。”
管家忙道:“这就吩咐。”
项弦道:“别麻烦厨房了,盛一碗满满的米饭来。”
项弦以热米饭就着萧琨吃剩的小菜用了午饭,谢蕴又拣了自己食盒内未动过的与他吃。项弦见母亲与萧琨都看着自己,便朝母亲解释道:“我俩在外头风餐露宿,常吃对方的剩饭剩菜。”
萧琨扶额,不知该笑还是不笑。谢蕴又道:“香炉寺的师父有两串绳子,乃是你六岁那年,与你爹一同去供的,顺便去取了来,晚饭不等你俩了。”
“是。”项弦吃完简单一抹嘴,换了衣服,萧琨又去沐浴。到得午后,两人才离了项家,携手往城外去。
“我娘没胡说八道罢?”
“哪儿有这么说自己娘的?”
“她向来想到什么说什么,”项弦边走边随手摘树叶,精神已恢复了,笑道,“有不中听的,不往心里去就是了。”
“想与我说亲。”萧琨知道不告诉他,项弦铁定要问长问短,便索性说了实话。
“哦。”项弦忽有点不舒服了,打量萧琨,说,“是不是你朝她哪个门生盯着看了?”
“没有,”萧琨哭笑不得,“说什么浑话,你在吃醋?”
“当然!”项弦倒是承认得很爽快,“怎么?我还不能吃醋了?”
两人相对无话,气氛突然变得奇妙了起来。春末夏初,会稽阳光灿烂,正路上树影斑驳,他们一前一后走着出城去,项弦没让萧琨驭龙,萧琨也不问,便权当散心。
两侧民宅中,又有繁华灿烂的花儿越墙而出。江东一地民生富裕和乐,安静的道路上有种避世之感,仿佛在这里无论说什么、做什么都无人知晓,天大的秘密,就像落在青石板路上的一滴水,顷刻间便会化作青烟,归入尘世,再无痕迹。
“说契是什么?”萧琨忽问。
项弦随手摘了朵花,正拆那花芯想弄点蜜吸,闻言“噗”一声把花喷得老远,继而哈哈大笑。
“谁告诉你的?”项弦拉着萧琨,萧琨要掸开他的手,却被抓着不放。
“怎么?”萧琨说,“不可能是不好的话,莫要捉弄我。”
“没有捉弄你,哈哈哈哈!”项弦乐不可支,与此同时俊脸通红,似乎很难为情,又忍不住看萧琨,说,“你先告诉我,谁问的,我堂姐么?”
“你娘。”萧琨道。
项弦别过头去,带着笑意:“她还问了什么?”
萧琨说:“再没有了,顺着说亲的话聊到的,究竟什么意思?”
项弦扶额,一时竟十分难为情,片刻后心情平复,萧琨已有点生气了,项弦脸上还带着红晕,解释道:“说契就是拜为契兄弟,结拜的意思。”
萧琨打量项弦,明白了,说:“结拜不是正常的么?你在脸红什么?嫌弃我?”
萧琨说到要与项弦结拜,也有点难为情,毕竟他俩虽时常称兄道弟,如今则要更进一步,缔结比先前更亲密的关系,哪怕只是往对方再靠近一点,对于他而言,表达“我想和你更亲近”的意思,终究让他难以开口。
“你愿意吗?”项弦正色道。
萧琨认真地看着项弦,心里涌起暖意,他也曾想过,他们的感情兴许还能更进一步,而结为兄弟,一生相伴,就像扣住了他的手腕,不……他的命运,从今往后,他不再是孤独一人,那该是多好的事?
项弦突然又大笑起来,萧琨一脸疑惑。
“但在我们这儿,契兄弟也……”项弦忍着笑,又舔了下嘴唇,眼神里带着促狭的笑意,“有时不只当兄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