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哟,”项弦带着少许惊讶,说,“修炼得不错。来,推个手?”
斛律光说:“不……不行。”
项弦又突然出手,斛律光只得左手守,右手攻,与他以长拳式推手,心灯在拳路中流转,已隐隐有修为武艺融为一体的架势。
斛律光的心灯已初具规模,唯一的问题在于,他发不出来,光芒与力量始终在掌中旋转,必须将手按在敌人身上才能起效果。
萧琨:“过来喝茶,莫要闹了。”
项弦收了拳,拍拍斛律光,来到萧琨身边。
楼外一片漆黑,飘着小雨。
萧琨望向夜色,眉头微微拧着,项弦知道他依旧在担心撒鸾的下落,以智慧剑削着绿枝,说:“有斛律光在,届时心灯出手,一定能驱散他的魔气,放心罢。”
萧琨说:“我只是在想,被赢先生带走后,他都经历了什么,为何有这么大的恨……别弄这树枝了,不该留给潮生自己做么?”
“以他那磨磨蹭蹭的速度,”项弦说,“等到老乌寿终正寝了这兵器都未必能做出来,只能趁睡觉赶紧替他削了。”
忽然间,项弦与萧琨同时察觉到一股强大的气息,正在朝楼中靠近。
“那是什么?”项弦收起法宝与智慧剑。
“魔气。”萧琨道。
项弦侧到栏前朝外望,气息一闪则逝,一名身穿蓑衣、头戴斗笠的男人拿着一把手杖,沿湖畔满是泥泞的道路走来。
项弦以眼神询问,萧琨缓慢摇头,不知那人来历,方才的察知全凭一瞬间直觉。
“还有吃的么?”那男人的声音十分浑厚,于雨声中从楼下传来。
“打烊了,”店小二正在关门,说,“客官请明早再来罢。”
“兄台来自何方?”萧琨突然在三楼发话,“雨夜道路难行,可愿上楼喝一杯茶?”
那男子解下斗笠,抬头望,继而答道:“既是如此,便叨扰了。”
他将蓑衣与斗笠挂在楼下,满身是水,登上三楼,随着他的脚步,脚印中的水竟是自行蒸干了。
来人乃一名年过四旬的高大男性,束发留鬓,眉毛浓黑,天庭饱满,鼻若悬胆,颇有武人之姿,手腕粗重,手背青筋显露,虎口处有茧,显然熟悉刀剑技艺,只见他行止端正,腰身笔直,颇有大将之风。
男人说:“实在无处可落脚,感谢两位小哥收留。”
男人礼貌点头,在案畔坐下,项弦便为他倒茶,萧琨则学着宋人的习惯,问道:“哥哥怎么称呼?”
男人道:“愚兄痴长几岁,姓赵,单名一个隆字。”
项弦与萧琨点头,自报家门。与此同时,项弦心念电转,推知此人来历。
夤夜细雨,三人无话,赵隆望向三楼敞厅一侧的斛律光,斛律光以兜帽斗篷盖了头脸,正倚在角落里,不知睡了不曾。
“那位小哥不来喝酒?”
“他已困了,稍后还需守夜,不必管他。”萧琨说。
赵隆点头,沉思不语,望向漆黑的夜幕,项弦为三人斟了酒,做了个“请”的动作。赵隆又道:“两位可是有热丧在身?”
项弦除服后孝期未满,胳膊一侧依旧别着黑纱;萧琨则是陪项弦在会稽守灵时,与他一同在衣裳上戴的孝始终没有正式换下,乌英纵整理衣袍后,为他挪到了驱魔司正使的官服上,待他自行处理。
“先考已去,”项弦如是说,“却因诸多繁务,不得守哀。”
“唔。”赵隆明白了,点头,“人固有一死,节哀顺变,生前尽心尽力侍奉父母,远重于死后哀涕。小哥不必介怀。”
项弦叹了一声,说:“只愧于最后那段时日中,不能守在父亲榻前。”
赵隆淡然道:“既有家国之事,责任重大,想必令尊亦以此为荣,儿女们照顾好自己,就是世间最大的孝。”
赵隆所言虽句句平淡,却拐弯抹角,俱在安慰项弦,其风度尽显,竟颇有长兄气概。萧琨观察良久,隐隐察觉到几分暌违多年的、“父亲”的魄力。
项弦点点头,红了双眼。赵隆又道:“这一杯,敬令尊在天之灵。”
三人于是举杯饮过,角落里的斛律光从斗篷下斜斜看了赵隆一眼。
“赵大哥是两湖人士?”萧琨问。
“愚兄乃涿郡人,受一位老友之托,前来洞庭湖跑腿,”赵隆说道,“办一点与这世道攸关之事。”
萧琨点头,两人已再不怀疑,从赵隆身上隐隐散发出的、被压抑着的魔气,连学艺未精的斛律光亦察觉到了,一定是那名“赵先生”无疑,只不知道他是如何找到他们的。
较之刘先生、赢先生,这魔王的又一位爪牙,竟是显得相当温和,或是说,依旧保留了人性?也或许赢、刘、秦等魔将亦有人性,只是不愿与他们多费口舌。
无论如何,敌人手下大将夤夜到访,萧琨与项弦直觉,这一定是解开诸多谜团的关键。
“两位呢?”赵隆做了个手势,示意轮到他们说了。
“也是为了神州存亡之事前来。”萧琨认真答道,“天下大旱,民不聊生,除开封、川蜀、两湖等诸多大城以外,百姓深受天灾之苦,近年战乱频发,荒民成众,若不尽快设法解决,只怕又有大乱。”
“昆仑神树日渐凋零,神州大地,已病到骨子里了。”赵隆叹了一声。
萧琨与项弦都没有说话。
赵隆望向夜色,若有所思道:“汤王在位之时,疾尚于腠理,代代相传,这病时好时坏;如今早已入了膏肓,神医难救。”
“愿闻其详。”项弦说。
赵隆说:“大宋建国至今,已有一百六十余年了罢。”
“是啊。”萧琨说,“辽国则更久,有两百年了。”
“开封城中莺歌燕舞,中原以北的大地上饿殍满地;上京城内纵酒欢歌,燕云十六州境中苦寒之地,赁妻卖女;长江以北三年大旱,运河沿道俱是衣不蔽体的纤夫。”赵隆淡然道,“两位弟弟,不妨告诉愚兄,这病要怎么治?”
萧琨没有回答,项弦则欲言又止。
赵隆指向远方,只见岳州城内灯火明灭,又说:“数日前我在岳州盘桓,城中王氏乃最大的地主,周世宗柴荣尚在位时,王氏便是一方显赫士族,其后南迁至岳州。”
“王氏的土地已有千顷,”赵隆说,“自君山以北,你能看见的田地,俱是王家的产业。历代以降,累积起大量的财富,又有数座铜山,驱使成千上万的劳役,以税赋养活本地官府,世家大族托庇于官府,官府则与王家一同盘剥百姓。”
“值此荒年,他们失去更多土地,”赵隆又道,“流离失所,最终卖身纳入贱籍。王家子弟呢?他们将继承家业,若无意外,会世世代代豪富下去。
“为神州治好病,最终便让快活的人日日夜夜快活;而悲苦的人,岁岁年年悲苦么?”
“赵大哥言重。”萧琨听到此处,也不再藏话了,只认真道,“表里山河,各领其责,自古以来朝堂的事归朝堂,驱魔之事则归驱魔司,此乃本司成立以后,警示历代驱魔师的重要提醒。区区在下一夜间家国尽灭,难道不曾心有不甘么?说实话,自然有,但既拥有较之凡人更强的力量,就绝不能再去干预人世之事。”
说毕,萧琨抬眼看着赵隆。
“是啊,”赵隆一笑,说,“表山河、里山河之人各司其职,但现如今,表里互相影响,或者说自驱魔司建立伊始,两个世界就以缓慢的速度在互融,你当真能做到泾渭分明,不受其扰么?别的不提,单说一事,仅仅是假设,听好了,小兄弟。”
赵隆看着萧琨发出淡淡蓝光的幽瞳,认真地问:
“你觉得,当今世上有多少人,更宁愿大伙儿一起去死?落得个干净?”
听到这话时,项弦实在受不了了。
“赵兄,”项弦严肃地说,“此话不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