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平梦华录(314)

2025-09-27 评论

  潮生笑了起来,说:“你的野性其实很烈。”

  乌英纵确实充满野性,跟在项弦身边修行时,只是极力压制自己的兽性,尽量清心寡欲;在潮生面前时,那猿的本性便不可避免地显露出来了。

  潮生毫不在意,对他来说,妖怪就应该是这样的。他枕在乌英纵胸膛前,再次入睡。

  萧琨回房后,累得只想睡觉,只有入睡能让他逃离现实,暂且忘却他必须去面对的过往、现在与将来。

  梦境从记忆的深海中温柔地涌现。

  盛夏,开封驱魔司中,蝉鸣声阵阵,萧琨转身,走到庭院中时,鸟叫、虫鸣一瞬间都停了。

  走廊前倚着斛律光的五弦琵琶,廊下流水淙淙,花园内潮生亲手浇灌并照顾的花朵开得灿烂繁华,天空碧蓝如洗,点缀着几团雪白的云,阳光洒落,帷帘飞舞。

  司内空空荡荡,萧琨转身四顾,却找不到同伴。他在驱魔司内穿梭奔行,始终没有碰上任何人。

  他离开前院,推开了驱魔司的正门,正门开启的刹那,乃是靖康二年开封城破时烽火漫天的景象,四面俱是死尸,而正门一开,直朝向城外战场。

  项弦躺在了荒野中央巨大的树下——潮生已化作了新的树,苍狼与白鹿的尸身悬挂在树杈上,鲜血从四面八方涌来,树顶旋转着金光万道的宿命之轮。

  萧琨看着这一幕,不住发抖,一只手抓住了他,将他从梦境中拖了出来。

  “萧大人。”项弦刻意变了声调,手里拿着一只不知道从何处找来的、傩戏用的鬼面具,手指在面具后拨弄那青面鬼的舌头,活灵活现。

  萧琨被吓了一跳,以为当真出现什么妖怪,待得清醒过来只想笑,说:“什么时辰了?”

  “我不知道。”项弦举着那鬼面,说,“我是时间之神!闻萧大人有诸多不解,特地前来!”

  萧琨:“……”

  萧琨坐在榻上,望向项弦时,简直哭笑不得。

  “我可以回答你一万个问题!”项弦又道,“你问罢!问到长江倒流、太阳从西边出来,我就该走啦!”

  萧琨再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笑着笑着,想起倏忽之言,眼眶又不禁发红。

  项弦一脸正经,看着萧琨,扬眉,示意你好些了?

  萧琨伸手来夺,项弦便索性把那鬼面给了他。

  项弦:“你整夜都在做梦。”

  项弦盘膝坐在萧琨面前,上下打量他,萧琨突然心中一动。

  他怎么变了个人似的?萧琨尚未完全清醒,看项弦的眼神,却变得不一样了,仿佛他们以前所拥有的共同回忆,一夜过去又全部回来了?那还是他熟悉的项弦,他的凤儿,他的爱人……怎么可能?苍狼白鹿都不在,他想起往事了?

  “想起什么了?”萧琨不禁问道。

  项弦不解道:“没有啊。”

  萧琨:“昨夜发生了特别的事吗?”

  敏锐的直觉在提醒他,昨天晚上似乎发生了自己所不知道的事,是什么呢?

  项弦避而不答,只说道:“我想和你谈谈。”

  “现在么?”萧琨回过神,答道,“稍等会儿。”

  萧琨整理衣袍,起身饮水,他走到哪里,项弦的视线就跟到哪里。

  “谈什么?”萧琨站在桌畔,解释道,“若想劝我别去西域,大可免了,我不会打消念头。”

  项弦说:“昨夜我与潮生、老乌已经商量过了,咱们先别提这件事,我不想与你吵起来。”

  萧琨也不愿与项弦争吵,常说新婚夫妻刚成亲,总会如胶似漆,过不了半年,便将天天拌嘴吵架,兴许上一世他们厮守的日子尚短,来不及吵,如今都是还债罢。

  “我不关心你瞒着我什么。”项弦说,“我这人一向看得很开,我想,你一定有自己的苦衷,我不逼你。你愿意说就说,不想说也不强求。”

  萧琨站在桌前,诸多思绪闪过脑海,与梦境交织在一处,或许因为昨夜的梦带来了更深的触动,抑或因为重来一次后,他依旧感受到自己与项弦之间那未曾消失的联系。

  “但要打败天魔,”项弦又认真地说,“光靠咱俩的力量也不行。”

  “是的,”萧琨恢复了以往的平静,说,“需要同伴。”

  “天底下,尚有不少驱魔师,”项弦说,“但以你现在的名分,号令不了他们。我曾想过,让你与我回开封,你既调查过我生平,想必也对南传驱魔司有不少了解,实话说罢,我当真没想过,会这么快就面临天魔转世的问题……”

  项弦想了很久,说:“我还没做好准备。”

  “你是大宋驱魔司副使,又是智慧剑的持剑人,”萧琨说,“郭京不管事,所以你是南传一系的领袖。”

  “是。”项弦道,“但我仍然心里没底,现在智慧剑断了,虽然还可以瞒一阵……呃。”

  “你想要什么?”萧琨说,“让我转投南传?”

  “对。”项弦说,“初认识你那会儿,我就有过这个念头,你更适合当大驱魔师,你知道有关天魔降世的整个预言,我虽不愿相信,但不得不承认,许多事,确实如你所言。”

  萧琨想了想,又说:“中原驱魔师不会愿意听我的命令,唯独你在包容我。我从小就无父无母,是个孤儿,我的脾气也既固执又古怪,不近人情,还是个急性子,好颜面,总冒冒失失……”

  项弦带着英俊的笑容,端详萧琨。

  “我没有任何优点,虽说四处奔走,却志大才疏,始终一事无成。”萧琨又道,“若说有几分可取之处……也许仅仅是我这不善言辞,却情真意切的心罢。”

  “你脸红了。”项弦道。

  项弦的脸竟也红了起来,但萧琨没有看他,只低着头看桌上的杯。

  “拿到心灯以后,”项弦说,“你就回来,其余事我将替你解决,不要操心。”

  萧琨沉默片刻,而后道:“我会认真考虑。”

  项弦起身走了。

  萧琨在案前安静坐了会儿,直到听见外厅门响,才起身出去与同伴们告别。

  “咱们今日,就在这里别过。”萧琨见项弦与潮生坐在案前,小声说着什么,便过去主动道,“我得去西域,尽量先找着心灯,智慧剑勉强还能用,虽不能请无动尊上身,但降服个把小妖,想必没有问题,你不可冒失行事。还有,记得年节后,先回会稽。”

  “回会稽?为什么?”项弦停下交谈,疑惑道。

  “回就是了,”萧琨说,“听话。拿到心灯后,我再来寻你,咱们一起去杭州拜访甄家,设法修复智慧剑,商量下一步计划。潮生,你一定会喜欢开封与江南。”

  萧琨已有了主意,这一生既然必死,且越向结局靠近一步,自己就越将迈入虚无,又何必把斛律光拖进来?不如像曾经发生的一般,以战死尸鬼的身躯献祭,强行吸纳心灯,届时配合项弦,和穆天子来个同归于尽罢了。

  从父亲处取得狰鼓,召集战死尸鬼军,保护自己取得心灯……这条命,至少也能派上轰轰烈烈的用场。

  唯一让萧琨担忧的,就是穆天子出现在开封,项弦的智慧剑断了,不知能否与他一战。

  萧琨在赌,赌一切重来之后,穆天子不会再施展同样的伎俩。从善于红的反应便可看出,魔王多半修改了战术,不会再去魔化赵佶,在开封制造一堆麻烦了。

  若穆天子出现在开封,那么自己必定能顺利取得心灯,这是他最不能接受的。

  所以萧琨有八成把握,长安之患,在今生不会重演。

  “我写了一封信,”萧琨说,“若在开封发现郭京不正常,你便将信拆开……现在不要拆!”

  萧琨制止了项弦当场拆信的行为,说:“里面有应对的办法,但我觉得大概不会发生。”

  “你不能用嘴巴说?”项弦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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