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刻,党项卫兵齐齐挽弓搭箭,两人同时充满默契,做了同一套动作——后仰,错步,以方才的胡旋舞步转身,“嗖”一声跑得没影了。
他们跑上了鸣沙山,半路上萧琨还险些摔了一跤,项弦发出大笑,把他拉起来,两人牵着手,侧身,沿着后山一望无际的沙坡滑了下去,带起星光下的滚滚沙尘,甩开了追兵。
第32章 西域
深夜里,沙洲城镇内虽未戒严,党项卫兵却在四处秘密搜查,誓要找出萧琨的下落。
项弦与萧琨则有说有笑,回到城中大澡堂内,这里已住满了商人。乌英纵要来屏风,在角落隔开空间,供他们对付一夜。
卫兵查到澡堂中,项弦示意乌英纵去解决,片刻后只听外头搜查队打了几个喷嚏,再不多盘问,于是各自躺下,进入了梦乡。
人散市声收,世界终于安静下来,只闻数声犬吠。
萧琨身穿浴衣,不知为何,今夜他睡得很不踏实,兴许因为那段胡旋舞,或是与项弦在鸣沙山上的奔跑,众多过往与将来侵入了他的梦中,化作千万碎片闪烁,犹如一个个瞬间的剪影。
他在梦中见到了奇异的景象——项弦浑身沐浴黑火,化作浮空岛上的不世魔神,自己与潮生、乌英纵,以及数名陌生人驾驭金龙,飞向浮空岛中央。
“我恨你。”萧琨在空中飞翔,战友们尽数倒地。
他朝着占据项弦身躯的魔神发出了痛苦的怒吼。
“我爱你。”项弦的声音答道。
浮空岛被一道金光摧毁,坠落凡间。
“萧琨!”项弦低声道。
萧琨猛地醒了,睁开双眼,浴袍下的身躯已被汗水湿透。潮生仍在睡,乌英纵显然也醒了,却没有动。
萧琨头痛欲裂,坐起后喘了好一会儿,项弦递给他布巾,萧琨便解开浴袍,擦去身上的汗水。
“什么时辰?”萧琨以口型道。
“快天亮了。”项弦递给萧琨水壶,萧琨一气灌下半壶水,颇有些疲惫。
“梦见什么了?”项弦问。
萧琨转头,打量项弦,沉吟片刻后,没有回答。
项弦示意萧琨擦脸上,萧琨才发现自己居然在梦里流了泪水。
“起床,今天得出关了。”项弦去摇晃潮生。清晨时沙洲寒冷无比,道路上结着一层薄薄的霜,车夫已为他们套好了车,项弦出外打赏了他十两银钱,萧琨再洗了个澡,众人便上车出发。
离开沙洲,就不再是中土地界了,项弦与萧琨经过商量后,没有再让车夫随行,而是换成乌英纵赶车,毕竟车夫也不曾来过塞外,一行人责任繁重,万一有交战,只怕无端让凡人送了性命。
阳关外草木凋零,只有两百余人的守军,冬去春来,商队增加,玉门下的村镇渐渐变得热闹,但他们没有多逗留,乌英纵前去查验通关文书,潮生蜷在马车前座上,望向寒冷阳光下的苍茫大地出神。
守卫朝他们走来,萧琨心道多半还得纠缠自己犯的事,正要与项弦商量时,却发现他已扣了一手离魂花粉。
“还有多少?”萧琨问。
“不剩许多了,”项弦说,“离魂花很稀罕,师父花了十年工夫,才提炼出这么一点。”
萧琨在辽国时常听到离魂花的奇效,花粉能令人忘却前事,记忆大多与魂魄有关,于是此花唤“离魂”。项弦花钱向来没数,哪怕将国库搬给他,他也能花得一干二净,连他都觉得贵的材料,想必真的贵。
但今天守卫没有多盘查,只是揭开半掩着的车帘,打量他俩,萧琨与项弦坐在一起,都没有说话,与守卫对视。
项弦随时预备着,要将离魂花粉拍他脸上。
“都挺俊。”守卫自言自语道,继而走了。
萧琨松了口气。离开阳关后,一条大道笔直朝西,路面宽阔无比,乃故人相传之“阳关大道”,大道足有百里。马车平稳前行,汉时的烽火台与长城消失在天地交接之处,天空蓝得近乎触手可及。
项弦跃上了车顶,躺着看天,说:“你不上来么?”
萧琨正端详西域地图,项弦又在车顶唱了起来。
“渭城朝雨浥轻尘,客舍青青柳色新,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
云高天阔,片刻后萧琨也反手拉着车沿,上了车顶,冷风吹来,满是戈壁与荒地的广袤世界,忽令人有种再世为人的感觉。
来到西域后,中原世界的无数纷争与烦扰,一时都被抛到了脑后,不断远离。
“萧大人,老爷,”乌英纵道,“我们今日会抵达昆莫。”
“曾经乌孙王府所在之地。”萧琨说,“进城么?”
“进罢,”项弦说,“接下来还得再走五天呢。”
昆莫在塞外亦有人称为“哈密力”,原是一座村镇,建于巴里坤山畔的盆地中,被诸多绿洲环绕,汉时乃乌孙国之国都,因位于丝绸之路必经之点,安史之乱后便陷入了长期的拉锯中,到得当下,宋廷鲜有关于哈密力的消息,反而是辽国更清楚。
萧琨说:“进城后不要惹事,听我安排。”
吐蕃与回鹘都在争夺此地,是年为吐蕃实控。项弦一行人刚下车便被城外人盘查,并收获了不少好奇的目光。所幸萧琨俱以辽语逐一化解,本地人对宋人似乎抱着几许鄙夷,对辽人倒是说不上厌恶。
“因为在陇右的战争中,”项弦说,“宋人与吐蕃人几番交战,结下过仇恨。”
“应当是没有将他们彻底打服气罢,”萧琨随意答道,“吐蕃人觉得宋人喜欢使心眼。”
正在经过食肆时,项弦听到一声口哨响动,未曾在意,萧琨却蓦然转头。
萧琨发现了一名青年,正在一家酒馆门口,此时双方都露出了震惊的表情,那年轻人马上转身,进了酒馆。
“你们先去住店。”萧琨当即三步并作两步,追进了酒馆内。
“隆让!”萧琨道。
那年轻人站在门口,见萧琨入内,当即一把抱住了他,说:“萧大人!”
萧琨拍了拍他的背,此人正是耶律大石将军府上的右武训,其官职相当于教头,曾在上京生活时,常是他负责在北院与大辽驱魔司之间传递消息。彼此说不上熟稔,从前见面亦是公务往来,简单见礼。
但现如今大家都成为了亡国之人,骤见故交,便亲切了许多。
“你怎么会在这儿?”两人异口同声道,那名唤隆让的教头笑了起来,说:“坐下说。”
项弦在门外朝内看了眼,萧琨示意他进来就是。
项弦于是入内,席地而坐,隆让的脸色顿时一沉,说:“宋人?”
“他是我最好的兄弟。”萧琨毫不介意,说,“这段时日里,发生了许多事,你说罢,有北院的消息么?”
隆让充满了敌意,打量项弦,毕竟不久前,宋、金的海上之盟,直接导致了辽国的灭亡,这等血海深仇,萧琨能放下,寻常辽人却决计不能忘怀。
“隆让?”萧琨的脸色不太好看了,带着几分责备之意,显然不悦于隆让的无礼。
“我先回去,”项弦说,“大伙儿不会说吐蕃语,本想问问你,不过没关系,比画着来就是了。”
萧琨示意他坐就是。
隆让叹了口气,眼神中带着不甘,说:“大石将军派我在此地联络消息。”
“他人呢?”萧琨骤然意识到耶律大石还活着,最后一次打听到他的消息,是他收拢残军,前往可敦城,重整旗鼓以备南下复国。
“就在庭州。”隆让说,“他想与高昌王交涉,借兵打回去。”
项弦在一旁开始自斟自饮。
萧琨:“大石将军手下还有多少人?”
“五万弟兄。”隆让答道。
项弦心道耶律大石压根没想打仗,上京一沦陷,就带着部下们跑了。
萧琨也叹了口气,说:“你替我传递消息与大石,我需要与他见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