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着,一边悠悠踱步,停在叶霁身前。
先前那声音冷笑:“门派灭了有什么关系?那些鬼蜮伎俩,不是照样能用?随随便便一样,拿来报复修仙界,还不是杀得咱们人仰马翻?”
叶霁忽然问赵艾:“你的门人中,少了一个人。他去了哪里?”
赵艾做出愣了一下的表情,才从容答道:“叶仙君观察得好细。确实少了一个,山庄里有些琐事,我打发他回去处置了。”
“是么?”叶霁淡淡道,“他是何人?在贵庄身居什么职位?贵庄当初是怎么招纳他的?”
赵艾有条不紊,客客气气地答道:“他叫赵濡雨,是我本家子弟,自小跟着家父在外庄做事,近日才调来主庄的。叶兄忽然问他,有何赐教?”
叶霁在心里轻叹。唐渺自然是将身世造得滴水不漏,就算在此揭破,赵艾也有一万个理由不承认。
赵艾笑眯眯说道:“叶兄这样关心我家一个小小子弟,中午那时却不肯喝我一杯敬酒,莫非他比我生得好看些?”
他无端说起这些,叶霁心下反感,皱了皱眉。
“赵公子吃醉了是要发酒疯的,无论男女,一捞食之,谁敢惹你呢?”程霏冷恻恻地道。
“原来是怕我发酒疯?”赵艾恍然大悟,举手行礼道歉,“中午宴席后,叶兄那一手酒水击剑好漂亮,让许多人羡慕心痒,都想找你切磋讨教。可在山里寻了一下午,也不知叶兄去了哪里,我还以为叶兄对任何人都是这样平淡呢,原来是为了躲避在下这讨嫌之人。”
他这样一说,不少人都想起来,整整一个下午,的确无人见到过叶霁。
这本来是不值得深究的事,但此情此景,却成了增添疑云的一笔。
上官剪湘对赵艾恨得牙痒,越看越觉得这厮居心叵测。
他自然猜到叶霁这一下午做了什么,多半是和李沉璧“叙旧”去了,同时也猜到叶霁说不出口,那么只有他来说。
“叶师兄来乘寿山前,闭关了四个月。这段时间,他将山门事务交给了最信任的师弟李沉璧,他们一见面,自然有许多不方便外人听见的门派内务要说,哪里是一个下午就能谈得完的?”
上官剪湘皮笑肉不笑,“但要说故意躲避赵公子,倒不至于。”转脸看叶霁,“是吧,师兄?”
叶霁点了点头:“下午时,我的确和李沉璧在一起。我们在一处山洞中……说话,并没有去别的地方。”
赵艾悠悠道:“叶仙君当然说什么都可以。”上官剪湘怒道:“不然呢?”
水榭里一片嗡嗡嘤嘤之声,已经各执一词,围绕叶霁争吵开来。
更有甚者,直接跳出来劈面质问:“叶霁,今日这事与你有没有关系?”
有人愤然驳斥,“为什么诬陷他”“任何罪证都没有”,也有人议论生疑,“漂星楼过去不定有恩于他”“自幼浸濡魔教,影响心性,果然埋下祸端”。
叶霁见一些人是自己不久前救过的,这时看他的目光却满怀敌意,那些曾说出感恩之语的唇舌,竟口吐刀剑,倒戈刺来。仿佛刚才的满堂交口称赞,都是云烟一吹即散,他站在其中,不禁有些黯然。
“拉拉扯扯说些什么!”
万流岛主的声音如同洪钟,乍然响起,“叶霁是个什么样的人,谁敢在此空口大放厥词!”
他法杖一戳,将几个大发议论的人一一点过去,半苍眉毛拧到一处,怒斥:“他小时候被拐去漂星楼,不过一丁点大,被漱尘君解救出来时,十岁都未满!你们知道个屁!什么叫漂星楼对他有恩?漱尘君谆谆教导他,扶持他成长为首徒,将来还要把这么大一个门派传给他,这才叫有恩!”
叶霁肺腑中涌起一股炙热,沉声说道:“师父教养之恩,我纵死不敢稍忘,也不敢违背师门所教的道义。”
他抬起头,断然道:“今日之事,不是叶某所为。”
这几个字语气不重,却咬金断玉。万流岛主立即道:“老夫相信叶仙君人品。”
程霏也起身,道:“我也相信叶师兄。”
她腿上划伤颇深,扶着柱子,才能勉强站立,昂然道:“我不知道叶师兄过去在漂星楼是如何度过的,可却知道他一次次救人,每一次都不图回报。你们之中有多少人,曾经受过他的恩?莫非你们亲眼见到的事实,还不足以让你们了解他的为人,偏要那些谁也不知情的往事才能?”
她一指阴着脸似笑非笑的赵艾,嘲讽地道:“被这样的人挑唆两句,就开始左右动摇了么?可笑!”
她平时声音清悦柔嫩,这时却带了几分低沉的严厉。
一些人脸上仍旧愤然警惕,一些却涌现出愧色,低下头去。
“叶师兄,”那个对他落泪的少年,这时轻轻地,小心翼翼地开口,“你从未帮漂星楼杀过人,对么?”
叶霁点头:“从未。”
少年露出一个含泪的强笑:“嗯,我也信你。”
人们不断窃窃私语,却不再高声谈论。
大部分人的注意力,渐渐被水榭外吸引。
这时的水面上,形成了一个龙吸水的巨大漩涡,一条火红的长影在里面扭动,水沫和雪花在漩涡一带飞旋,场景不似人间。
有人兴奋好奇,想去瞧个究竟,却被见多识广的同伴拉住:“别靠近,一碰即死。”
叶霁远望水面,目光不断寻找,一片天地颠倒的混沌中,李沉璧的身影却看不见。
“沉璧……”叶霁心跳一乱,不禁呢喃出声。
李沉璧在做什么?
这水上的漩涡,是他屠杀绛水螭的手段么?
还是绛水螭翻搅出来,杀死李沉璧的陷阱?
他竟然让沉璧一个人面对这凶性大发的神物!
叶霁心中的担忧惊惧,甚至让他有些失了方寸。
“呼”的一声,霜霁剑飞来停在脚下,等待主人上剑。叶霁抬脚就要走,却被一个人挡在了面前。
薛长淮的脸,像是被严霜打过,幽幽地盯着他,声音嘶哑难听:“叶仙君是真的没办法了么?”
叶霁深吸一口气:“薛山主,受鬼术术荼毒的灵兽,要全部杀死,不能让它们再被利用了。”
“全部杀死……哈哈,全部杀死……”
薛长淮苦笑连连:“我乘寿门最初叫‘乘兽门’,乃是野兽之‘兽’。当年祖师就是靠着一手无出其右的驭兽之术,才能开山立派。后来给门派改了个文雅的名字,以至今日。他曾玩笑说,这世上没有他乘坐不了的兽背,其实这又何尝是吹嘘?”
“咳咳……”薛长淮慢慢跪下来,捂住脸极力忍泣,咳嗽个不停,嘶哑地道,“可今日今时,却发生这样惨祸,乘寿门居然控制不了自家灵兽,几百年名誉扫地,自砸招牌,含愧江湖。我身为山主,有何颜面去见先师先祖?有何颜面在修仙界立身?”
这名声响亮的一代宗师跪在地上,满脸是泪,自责自问,一字一字椎心泣血,众人虽然各家都有伤亡,正是无处泄愤的时候,但被一种情绪感染,都不禁心里酸热。
“爹!”薛白槿的眼泪滚来滚去,强行镇定,柔声劝道,“女儿总会查出真相,还咱们一个清白的。”
“清白……”薛长淮喉咙里“嚇嚇”作响,脸色苍白得像是雪地折射的月光,吃力地道,“槿儿,咱们清白不了了。这已是门派污点……今后……只能靠你来慢慢洗清……这基业,也只能靠你一点点重建……”
薛白槿惊心动魄地听着,叶霁皱着眉头,隐隐觉得十分不对。
忽然,薛长淮抬头直视着他,目光亮得惊人:“叶仙君,今日把你身世说出来,是薛某糊涂,是薛某对不起叶仙君与长风山了。你胸怀磊落,还请……将来不要加罪,薛某不敢再苟活人间,你的这柄长剑,现在就了结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