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乱的,是叶霁的脑海。
他按住太阳穴,不断地想:师叔与沉璧容貌肖似, 血脉同源,就连偶尔流露的天真残忍、乖张藐视的个性, 也多有相似之处。
天下岂有这样的巧合,两人又怎可能毫无关联?
他早该知道的!
那曾被他千百遍压下去的想法苗头,在这一刻终于破土而出,开枝散叶。
沉璧是师叔的骨肉至亲。
竟然如此………原来如此。
一时间,叶霁竟不知是该苦笑还是大笑,眼前一片昏花。
他起初还能看清飘飞的雨丝和乱摇的草木,到后来, 一切都化成了雾气,将他裹在中央。
他心中慌急起来, 想要去找寻师父,却发现师父的身影已经离自己很远。
“师父!”
叶霁叫了一声, 朝着林述尘背影追去。
这一叫却像是惊扰了什么, 雾气犹如逆淌的河流,将他向相反的方向推去,眼看林述尘就要消失了。
叶霁明白,这次若是跟丢, 就要彻底从师父的识海中滚蛋, 许多事也就不得而知了。
他刚刚听到的那个惊天秘密, 与李沉璧息息相关,令他无论如何也不能丢开手。
可那些更深的往事,师父不愿意让他再看下去。
林述尘的识海,要把这不太听话的徒弟赶出去了。
“师父, ”叶霁顶着逆流,一点点朝林述尘背影挪动,艰难地说道,“您不能赶我走,也不能再瞒着我了。无论过去发生了什么,我都能全部接受——我已经不需要您遮风挡雨了!”
随着这一声断喝,前方虚飘的人影晃了晃,转过身来。
那张脸虽然模糊不清,却是林述尘在遥遥看着他。
终于与师父对视,叶霁的鼻尖止不住酸楚:“这些年,师父把门派的事情交给我,外人只道是我在帮师父撑起大局,可其实是我,一直活在师父的羽翼之下。”
“我明白,您不愿我被师叔的事困扰伤怀,只希望我这一生平安无忧,才不向我漏一点风声,这么多年我竟……可我若是早早知道,我便能早些和师父站在一起。”
叶霁哽咽道:“是我懂得太迟了……是徒弟不孝……师父……”
他似乎又变回了当年那个醉酒之后,固执地朝师父哭泣的孩童,顶着几乎要将自己扯碎的逆流,执拗地向林述尘挪去。
远处传来一声沉沉叹息。像是欣慰,又好似无奈的纵容。
叹息之后云开雾散,叶霁的身体没了阻力,猛地朝前一撞,撞进了一段不曾让他看过的记忆中。
露浓苔滑,他眼看就要摔倒,身体却轻易的飘了起来,看清了周围的一切,不由一愣:这片山林好眼熟,他曾经来过。
茂密潮湿的云杉林中,一人黑剑白袍,从一条寒石小径中斜插出来,正是林述尘。
叶霁心中顿时一松,朝他身边靠去。
林述尘的胸中似乎藏着无限的心事,目光如一片黑潭。
一片淡金色的花瓣从云杉林深处飘来,悠悠打着旋,似有若无地向前引路。
林述尘便提起步子跟上去。
叶霁见那花瓣形状色泽眼熟,愣了一愣,喃喃:“是抚生花?”
惊觉师父要去见何人,叶霁心一下高高揪起,狂跳起来。
林述尘跟着花瓣,在山中七拐八绕了将近一个时辰,才终于抵达。
林述尘看着深林之中那尊巍峨的古老佛像。
元涯神女就躺在佛像长满青苔的手掌上,衣衫缥缥缈缈,像一片云挂在那里。
叶霁记得,策燕岛也有这样一尊巨大高耸的神像,那是人们为纪念元涯神女而雕刻的石像。
铲邪除魔、普渡众生的神女的功勋,被世人所感念。人们将她雕刻在策燕岛的崖壁上,供奉她颂扬她,希望神女能继续降下庇佑,威震一方鬼域的妖魔。
世人不会想到,伟岸无惧的元涯神女,也会依偎在另一尊神像的掌心,像一位久病缠绵的少女一样入睡。
没人知道她究竟活了多少年,她的模样看来确乎只有十七八岁。
几朵淡金色的抚生花,长在她的肩膀上。
林述尘不由自主放轻了脚步,元涯神女空灵飘渺的声音,在耳际响起:“你来了,多谢你。请这边来。”
林述尘走到佛像脚下,元涯神女又道:“原本应该下来见你的,可是抱歉,我没有多余的力气了。”
林述尘眉心蹙动,流露出些许不忍,仰头温声说道:“请神女珍摄保重。如有任何嘱托,述尘愿听驱遣。”
“真的么?”元涯神女含着淡淡笑意,“你过去并不认识我,我要见你,你不但不疑我,万里赴约,还愿意听我的吩咐。你与饮霜,很不一样。”
“饮霜”二字从她口中轻轻吐出,平淡悠远,不含丝毫恨意情绪,仿佛只是谈起了一个很久不见的朋友。
“那孩子——”林述尘的指尖无声掐入肉中,似乎忍住了一丝酸涩,谨慎道,“能否让我见一见?”
元涯神女:“他不是一直在你附近?”
林述尘吃了一惊,这才发现佛像的右脚中空,缺了一部分,形成了一个可躲避风雨的小洞。
佛脚小洞中光线昏暗,各色兽皮堆叠,裹着一个微微起伏的轮廓,边沿露出几缕乱糟糟的黑发。
叶霁的神识突突跳动,热血冲涌上心头。
他早已习惯了触摸不到东西,依旧伸出手,在那兽皮上慢慢抚摸,嘴唇翕动,无声念出两个缠绵的字。
林述尘快步走进小洞,半跪下身子,小心拨开兽皮一角。
那是个四五岁的幼童,浑身光溜溜、灰扑扑,睡着时像是一只小野兽。
细观眉眼鼻唇,却十分秀美可爱。眼角微微斜飞,鼻梁如璧玉精雕细琢,如若睁眼微笑,想必会相当好看。
注视着那张脸,林述尘倒抽了一口凉气,神情似讶,似痛,似怜。
饶是他再眼拙、再迟笨,也不可能看不出那五官中肖似的影子——那是不可否认的血脉印记。
林述尘的眉心跳动,一阵强烈的心酸苦楚,被他咽入喉中。
出神过后,林述尘一把从兽皮中抱出孩子,几步踏出洞外:“他生病了!这是发热昏厥,要立即寻药医治,万万不可拖宕。”
怀中的孩子呼吸滚烫急促,脸色泛起不正常的烫红,被他这样急急捞抱起来,垂着四肢,一动不动。
“这症状是病,又不是病。”
元涯神女的声音自佛掌上幽幽传来:“他再长大些就会好的,我相信他——若他果真能长大的话。”
林述尘一只手将孩子抱住,贴在自己胸前,腾出一只手握住他腕脉,输送着涓涓灵流。
叶霁说不清在师父的心中,对师叔究竟存在着怎样复杂又浓烈的感情。
可当林述尘抱着这个孩子时,脸上没有一丝丝的异样与排斥,谨慎轻柔的动作,甚至含着一种真切的怜爱。
曦光下沐,他甚至比那尊长满青苔的石佛像还要像佛一些。
元涯神女似乎很轻很轻地叹了口气。
林述尘问:“敢问神女,孩子可有名字?”
“沉璧。”元涯神女回答,“他叫李沉璧,跟了我的姓氏。”
林述尘点了点头:“这名字很好。”
叶霁出神地看着这副他在梦里也不曾想过的场景,脸上有热意流过。
———在边陲最人迹罕至之处,巍峨石佛托举着病骨支离的神女,石佛脚下,他的师父林述尘用双臂稳抱着那个叫李沉璧的孩子。
元涯神女抬手一点,一块平滑山石从崖壁上訇然斜出,形成一个小台,正对着佛掌。
林述尘会意,抱着孩子飞身上石,盘膝坐在神女对面。
元涯神女从袖中飞出一根金丝,在李沉璧手脉上蜻蜓点水地一搭,收了回去。
她不再看李沉璧,只注视着林述尘莞尔微笑。
终于在师父记忆中看清神女的音容长相,叶霁不由想,原来沉璧还是更像母亲一些。
若是让任何一个人来看,都会觉得李沉璧更像纪饮霜。但在叶霁眼中,李沉璧脸上的种种细微神韵,似乎还是更肖母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