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述尘眉心霍地一跳, 疲色一扫而尽,闪身入洞,步伐变得急切又凌厉。
他走得太急,踉跄磕绊了好几下, 才想起来要照明。
扣动响指引起一团灵火,林述尘在微光里看见背对着自己打坐的周淅,做梦似的走上前去。
那躯体被林述尘轻轻一碰,便倒下了。
周淅的遗躯已经冰冷,面容上凝固着一个笑容。那笑容充满愉悦欣慰,像是死前见证了无上的欢喜,甘心结束性命。
可是……不该如此的。
周淅修为大成之际,本该抛弃躯壳,灵魄飞升,他留下的残蜕,该是空荡明净的。
可眼前这具尸身,却是魂消魄散,犹如被焚烧过后的焦土地,仅剩丝缕魂魄的残温。
叶霁难以置信。包括他在内,世人都以为上一任长风山掌门多年前早已兵解飞升,不料竟是魂消魄散。
林述尘的嘴唇血色褪尽,却并没有太大反应。这冲击来得太突然,他的心绪一时竟没有跟上这变故。
他蹲下身,从周淅尸身的手底抽出一个铁盒。
叶霁认得那盒子,长风山的掌门山印就存在其中,一直由历代掌门贴身保管。弟子见印如见掌门,必须抛却一切俯首听号。
林述尘一连拆解了十六道灵锁机关,才用冰凉的手把它打开。
掌门山印不见踪影,盒底躺着一张纸条,字迹淋漓凤舞。
认出那字迹的主人,叶霁打了个彻头彻尾的寒噤。
匣子里的纸条上,是纪饮霜的字迹。
趁着林述尘不在时,纪饮霜竟偷偷回山,闯入了石洞秘境。
闯入之后,犯下了不可原谅的罪恶。
叶霁记得师祖周淅兵解的同一年,他们从策燕岛返回长风山后,纪饮霜便开始连月不归,不知在外忙些什么。
那一年周淅早已闭关不问世事,林述尘全权代掌山门。那段日子,叶霁偶尔听到过一两次师叔回山的消息,匆匆赶来迎接,却总是恰好错过。每一次,纪饮霜似乎只与林述尘短短相见,旋即便又离开——或者是被赶离。
面对叶霁不解的追问,林述尘不是用麻烦的委托将他支派去远地,就是安排他闭关锤炼修为。那阵子叶霁时而东奔西跑,时而断绝听闻,竟无一刻闲暇,和纪饮霜更是长达半年见不到面,他虽然隐隐察觉到山门发生了些变故,却实难分出心思,穷究一番。
纪饮霜留下的纸条上写着:“某月某日,以物换人。”
推演时间,这个日子恰好是那年玄天山大会结束三日之后。那年叶霁十六岁,磨剑淬锋,准备再拔得一次盛会头筹。
以物换人——
物,自然指的是被盗取的掌门山印。
人,又是谁?
林述尘呆坐在恩师的尸身前,一股巨大的、几乎让他失去理智的悲痛与暴怒击穿了他。
叶霁错愕地看着温文尔雅的师父,从地上一跃而起,高高地举起剑,狠狠砍向坚硬厚重的石壁。
剑气一路深纵,穿透石壁后竟还收刹不住,震断了外面一棵古松。
一缕日光从石缝中透入,照亮了林述尘深痛绝望的双眼。
“师父,”林述尘颓然跪下,抓起恩师的衣角,握在脸上,虎口的血一滴滴渗落,哽咽,“……我知错了。”
“我知错了……”
错在从一开始,就不该在年少初相见的春风中失神。
错在从一开始,就不该心存妄想和侥幸。
错在不该心动。
他的泪水浸透衣角。
.
“啷当”一声清响,叶霁回过神,盯着从师父手中脱力滑落的漱霖剑。
长剑坠地,竟砸得地面如湖冰一样碎裂。
呼啸冻风从裂缝中吹出,夹杂着雪花飞舞,视野里很快变成一片冰天雪地。
叶霁抬手去揉眼前的雪雾。
揉着揉着,听见一个干净清朗的少年声音喊道:“师叔!”语气充满了骤然的喜悦。
叶霁头痛欲裂。这是我的声音,我何时这样高兴?
十六岁的叶霁抱剑垂腿,坐在玄天山的枯水断崖边,黑袍银铠上沾着点点血迹。
见到风雪中现身的纪饮霜,少年叶霁双眼骤然明亮,一跃而起,扑了上去。
纪饮霜满身风尘,眼底带着淡淡乌青,笑起来时,依旧恣意爽朗,一把将他紧紧抱着:“你刚拔了头筹,最风光的时候,人人都排着队恭维亲近你。不高高兴兴和他们喝酒去,躲在这里做什么?看上去心情不好啊。”
少年叶霁连声道:“师叔,师叔!你这半年去了哪里?为何一点消息都没有?你不知道我有多么担心!”
纪饮霜收紧手臂:“原来你没心思,是为了我吗?我好高兴。”
他语气柔情无限,少年却忽将眉头皱起,退开一步,紧瞧着他。
纪饮霜无故被他推开,眼眸沉了沉:“怎么?”
少年谨慎地轻轻说道:“你身上有很重的鬼气。”
朔风袭来,雪花飞濛中,少年叶霁的脸上,显现出几分超脱年龄的沉稳。
少年诚挚而又真切地说道:“师叔,你这人极爱铤而走险,让人没法用常情揣度你的想法,师父更是为你担忧。师父师叔究竟有什么矛盾,想来也不会告诉我了。无论如何还请师叔保重自身,及早回家,不要让师父和我牵挂,好么?”
纪饮霜脸色复杂。不知是否被少年绝口不离的“师父”所激怒,他脸色变换,流露出憎恨、烦躁、纠结之色,还有一丝丝怅然若失。
“小霁,”纪饮霜沉沉开口,“今后愿不愿意跟着我?”
少年叶霁没明白:“什么?”
纪饮霜抬起手指,抚掠他被北风吹得凉飕飕的鼻梁和眼眉:“你离开林述尘,从此以后跟着我,你愿不愿意?”
少年露出一个茫然的微笑,摇着头:“我不明白师叔的意思。什么叫——什么叫跟着你?”
纪饮霜道:“离开林述尘跟着我,这世上的东西,你要什么,我给你什么;世上的事情,你想做什么,我都让你如愿。”
少年叶霁长吁一口气,笑了下:“那师叔要我做些什么呢?”
纪饮霜摸了下他眉峰,神情专注:“要你今后只听我的话,心里只能有我一个人。”
少年握住了他的手指,觉得那指尖十分冰冷,便越发用力握紧,耐心劝道:“……您再别和师父闹别扭了。”
一刹那,纪饮霜的脸像湖水上的冰面,裂开了一道不易觉察的痕。
少年只当师叔又在为自家师兄“抢占”了自己师父的名号而闹脾气,自顾自说下去:“师父和师叔,对我来说都是世上至为重要之人,缺了谁都不行的,这话我都说了多少次了……总不能将我劈成两半吧?”
纪饮霜和他对视许久,冷冷一笑,掌中滑出一把霜寒凌凌的长剑。
少年叶霁还以为他气极之下,当真要劈自己,唬了一跳往后退,却被一把抓到身前。
“你拔得了头筹,做得好。这是奖励。”纪饮霜抓着他的手,带他一起握住剑身,“说过要送你一把好剑,今日就是时候。”
说着一拔剑刃,欺霜压雪的极品剑芒从鞘中迸射,映亮了剑上錾刻的一个“霜”字。
少年叶霁呼吸都凝滞了,声音也轻轻的:“是给我的?”
他心潮起伏,迫不及待又追问一遍:“师叔,这是给我的?”
纪饮霜不知在想什么,神情一时阴沉一时怅然,竟不去和他对视。
少年不敢去惊动他,良久,才听见他沉沉地道:“我本想亲自找人为你铸剑,但天下第一的铸剑师云无论已经兵解归天,世上再找不到更好的了。不是最好,何必配你?”
他指了指剑身錾刻的一个“霜”字:“回头你也刻个‘霁’字在下面,就当这把剑的名字吧。”
这番有情有义的话,令少年心头热意翻涌,感动得几乎要落泪。
乍然的惊喜过后,观察纪饮霜的神色,总觉得其中有什么事无法参透,难以真正高兴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