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茫茫苍苍的惨淡天光下,雪花隐没,只有落近地面时,才忽然淆乱如絮,似乎要把地上的血迹掩埋。但旧迹埋没,新血又染,怎么也填不尽遮不住。
仙门各派的修士瞪着一双双熬红的眼睛,拖着血污不堪的身躯,散落在山道上、峡谷中、林木里,一遍遍举起灵兵法器,抵御着那些永远也不会痛、不会累的傀儡杀手们。
他们已经杀到麻木,战到绝望,忽然之间,所有人都听见了一声沉重的碎裂巨响。
山谷里那块倾斜了上千年,却始终没有倾坠下来的山壁,就这样在他们眼前裂成了数块,堆垒成了一座石山。
碎末扬尘中,一人逆光站在顶端,左右臂弯里各捞着一具尸体,衣袍无风自动。
那人也不言语,将两具尸体缓缓放在脚下,神情极为庄重。
他一出现,原本厮杀进攻正酣的傀儡们,竟然缓和了攻势,许多人因此得以喘息,注目看来。
不少眼尖的,已喊出了声,“叶霁!”“叶师兄!”“叶仙君!”的呼叫此起彼伏。
薛白瑾惨然呼道:“叶仙君!你……你身边的是何人?”她伤了一臂,顾不得鲜血渗出,直勾勾地看着叶霁身侧一具尸体,露出莫大的恐惧之色。
叶霁忍住胸中苦涩,说道:“正是关月门门主,江泊筠。”
薛白瑾眼前一黑,跪坐在地。
“啊!那是——”一个守山人脱口惊呼,指戳着另一具尸体,“那是孟忌欢!他竟死了!”
孟忌欢这个名字本来已被忘记,却因为他在山门草地前与昔日同门争执,引起了一场讨论唏嘘,当场许多人一下想起了这号角色。
“叶霁,孟师弟不是给你们带路去铸结界了吗?他为何会死在这里?”
叶霁正蹙着眉,四处巡望,想在乱局之中,揪出唐渺的身影。听到这充满质疑的问话,收回目光,徐徐地凝重道:“孟忌欢为了救我,与傀儡相战,力尽殒身。”
“胡扯狗屁!”
一个粗壮罗汉哼哧气喘,甩着脸上的血,戾气万分地道:“谁不知道孟忌欢与你是仇人,他当年坑你一回,几乎被你一剑宰了!有这个宿怨在,他肯拼死救你?说他被傀儡杀死,倒还可信,可你竟撒谎,就十分可疑!”
他说得铁板钉钉,铮铮有理,却见叶霁一副并不专注的模样,勃然大怒。
罗汉正要再逼问,已有一道黑瘦身影,挺步而出:“叶霁,我问你!你不是去铸造结界了吗?怎么渡冥狭间仍是裂着,你人却回到这里了?你究竟想要干什么?有什么打算?”
这一句就切在了痛处。
众人都被善渊子提醒,纷纷抬头仰看,见大半边的天空是苍茫的灰白,而渡冥狭间方向的天色,仍然像一块烧红的烙铁,诡谲凶险。
人们方才只顾着与傀儡厮杀,这时才意识到一件危机大事还未了结,这下更加绝望崩溃,冲着叶霁的眼神岂止是不善,简直欲将生吞。
叶霁倏然瞪来,那目光寒亮得令善渊子有些不敢直视。
“我师弟李沉璧,这时就在渡冥狭间中。他一定会修铸好结界,护佑玄天山平安。”
叶霁深吸口气:“而我——”
一双双或疑或怒或期待的眼睛,全向叶霁一人投来。
叶霁却忽然定住了,因为看见一座不起眼的小丘上,唐渺背手而立,正远远含笑注视着他。
他就这样笑望着叶霁,掣出一把血光流溢的短剑,高高举起。
狂翔的雪花,在那瞬间凝住。山谷里所有的碧血客纷纷撤手,朝叶霁站立的方向聚来。
它们并不蜂拥而上,也不靠近厮杀,只伫立在叶霁所站的石堆下,形如一片黑色树林。
众人惊怖得无法形容,瞪眼屏息看着这诡异的奇景,静得像在一片荒坟古庙中走路,不敢惊动一草一木。
一个碧血客稽首,半跪了下去。
紧接着,所有的碧血客面对叶霁,恭顺地半跪下了身体。用尘封许久的怪异嗓音,山呼喊道:
“圣主英明烛照,永世长存!”
第130章 一路到黑
“圣主英明烛照, 永世长存!”
这用怪异嗓音发出的集体山呼,像一道亘古惊雷,劈得人世间鸟兽惊散, 劈在每一个人的心头。
每个人的耳朵里、脑子里都在嗡嗡作响,本就一片绝望的荒凉心, 被这道惊雷劈得寸草不生。
自幼被所有人敬慕称道、侠义光明的第一仙门的天之骄子,是漂星楼死灰复燃的余孽,是今夜把他们送入地狱的修罗。
无论是之前对叶霁心有疑虑的人,还是对叶霁深信不疑的人,此时都像身在一场大梦中,醒不过来。
因为这样的事,真真正正被证实后, 所有人的感受都毫无分别——魂飞胆散!
“叶、叶霁……”一个少年忽然像是喝醉了似的,跌跌撞撞, 朝他走过来,“在乘寿山时, 你说你从未帮漂星楼杀过人, 你亲口和我说的,还记得么?我这条命,曾经是你救下的,现在……现在我不要了!”
“我要为我爹报仇!”他凄厉地爆发出一声怒吼, 举起只剩一半的残剑, 受伤的小豹似的凶狠扑来。
附近的碧血客举起了寒光闪闪的鬼刀, 朝他转过身。
少年打定主意赴死,横冲直撞,直到被一个人紧追上来,一把扑翻压在身下。
那人年纪比少年略长, 双肘抵在地上,死死压制着踢腾大哭的少年,满脸血泪,泣劝:“……听哥的话,听哥的话,留一条命,全当为了哥!留得青山在……”
少年的脸被压在血漉漉的地上,抽搐得像捕兽夹下的濒死小兽,发出呕吐般的哭声:“叶霁!我信错了你!我不要再活,不要!让我去杀了他,我的命还给他!”
傀儡杀手们的兵刃,暴露在淡白日光下,不断反射着光芒。从叶霁的视角看去,好像有无数双刻毒的眼睛,正朝他折射冰冷刺骨的杀意。
叶霁想,我大约太累了,看错了。兵刃就是兵刃,兵刃是不会有杀意的。
有杀意的只能是人,这样的情绪,只能从人的眼睛里流露出来。
今日之前,叶霁从没有见过这么多双眼睛,同时看着一个人,流露出同一种情绪。
如果没有这群地狱里爬出来的恶鬼,森森围守在他附近,这些形状各异的眼睛大概就会一齐化为刀刃,将他切成碎片,挫骨扬灰。
这时,又一个少年声音响起。
“师兄……”
叶霁闻声,转了转僵硬的眼珠,看见钟燕星排开众人,朝他慢慢走过来。
钟燕星受了伤,脚步浮虚,唇边挂着血迹,叶霁看不清他究竟伤在了何处,怔怔地看着他的脚步。
钟燕星像踩在薄薄冰面上,一点点往前挪动,脸上的神情颤抖又执拗,像要去冰河的中央,捞救一个掉进冰窟的人。
“师兄,叶师兄……”钟燕星一边挪,一边轻声抽泣,朝他伸出手。
叶霁看到了一小股人流,挤穿过僵立如偶的众人朝他走来。长风弟子们就像流过磐石的溪水,执意要汇入他这个归处。
叶霁听见很多细微的声音在呼喊:叶师兄。叶师兄。叶师兄。
就在叶霁几乎要走下石堆,与他们相聚时,心里电光石火地一闪。
——我已是众矢之的,不能连累他们。
这个念头生生将他的脚步钉在了原地。而善渊子那阴魂不散的声音,恰好响起,大笑几声:“叶仙君,贫道果然没有看错你!”
“你杀死孟忌欢,想必是你根本不打算修补结界,他与你同行,你便杀死了他,以防他走漏消息,江泊筠是你朋友,大约也是劝你不成被你杀了。你这样无情无义无友无师的人,活该被天诛地灭!”
他无视四周的一干碧血客,一甩衣袍,昂首阔步,直指着叶霁大骂:“你的阴谋算计我已全然看透!渡冥狭间的结界崩毁,这事太蹊跷了,怕不是你早做了手脚,为了召集仙门百家,前来赴这场死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