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晚,落月崖上下点满长明灯笼,半座山亮如白昼。玉山宫搬出一箱一箱的罪证时,以赵菁为首,枫云山庄一众门人子弟,都被定魂枷拷在了圣火坛前,听候审判。”
一圈酒客都隐隐躁动沸腾,七嘴八舌说道:
“这场仙门公审,我们都听说啦,只可惜没在场亲历亲见。”“老兄可得好好说说!您这桌酒菜算我账了!”
有好事之人,亲自捧着酒过来,殷勤为蓑衣老者斟满杯子,期待地看着他。
蓑衣老者一气饮干,咂了咂嘴,道:
“起初枫云山庄人人破口大骂,一副宁死不受辱的模样,我也觉得这还未定罪就拷人的做派,莽撞了些。但凌泛月和关叠霞也不理他们,命人一个接一个打开箱子,照着物品清单诵读,把里面的玩意儿陈列众人目前——全是近来那些覆灭门派的压箱底好东西。广场上掉一根针都听得见,几千双眼睛盯着瞧,都在悄悄抽冷气。”
一个二十来岁的小伙子听得入神,忍不住插嘴:“老前辈,门派灭了,弟子风流云散,好东西散入江湖也是常情呀。枫云山庄有本事,搜刮了来,有什么稀奇?”
蓑衣老者一咂嘴,摆摆脑袋:“那些密不外传的心法典籍,还有百代守护的药方、技法,也是能搜刮得的?我瞧你服色打扮,问天宗的吧?你们宗门没立规矩,假若有一日门派后继无人,你们的问天心法要埋进第一代祖师墓,留待后世有缘人重振门派?这是本门的根基,是死也要留着的一线血脉!枫云山庄算什么东西,是灭绝了良心,掘了多少家祖宗坟才刮来的?”
小伙子目露惊异之色,不做声了。
“怕不是掘了人家祖宗坟,而是压根就没让那些东西埋进去过吧?”一片议论声里,一个苍老的声音冷哼一笑,“我当初就觉得,那些门派灭得蹊跷。西南七十二门无一幸存,要说没有鬼,那大概只有鬼才信。”
蓑衣老者点头道:“老兄见得是。那天在公审上,这些东西摆出来后,枫云山庄的气势就去了一半。偏还有不少这些门派的故旧弟子在场,见了东西痛哭流涕,要宰了枫云山庄,再抱着自家的心法典籍一起殉派——有几分真心且不论,总之那时人人咬牙切齿,义愤填膺,要枫云山庄说清这些东西是从哪儿来的。”
说到这里,他讽刺一笑:“枫云山庄哪里说的清?门人弟子一大半都被吓破了胆,有几个灵光些的,想胡编蒙混,被凌泛月当场拿金弓射死。”
白面书生微讶:“这凌少主我会过面的,十分潇洒懂礼,几时变得这么……这么……”他想说几时变得这么狠辣凶蛮,却到底不好评判,转而问道,“这么大的案子,为何不直接审问赵菁?”
“赵菁?”蓑衣老者嗤地一哼,“那也是个草包绣枕。赵菁被押上来的时候,已经有些疯癫,凌泛月偏不饶他,把他堂弟赵艾的脑袋挂在他脖子上,威胁要用箭把他们穿在一块儿,把他吓厥了过去。”
叶霁听了半晌,终于忍不住勾了勾唇。心想,这倒是泛月会做出来的事。
又想,这些证据,泛月和叠霞是怎么拿到的?怎么还杀掉了赵艾?他在玄天山的那些时间里,他这两位好朋友,究竟在做什么?
正思绪翻涌,蓑衣老者继续说道:“到那时,我本以为这日所见,已经是毕生罕有,没想到马上就见到了更奇异的事情。”
此时众酒客的胃口,已经被吊到了顶点,一个个微张着口,痴痴瞧着他,等他说下去。
“凌泛月的事办完了,叠霞洞主就一声令下,几个弟子就把一幅三五丈长宽的大山水卷轴,挂在了空中。我定睛一瞧,那山水图工笔极细腻,山水草木随着画中的风而流动,真是一辈子也没见过。后面才知道,这不是什么山水画,而是一道传送阵!”
“关叠霞说这是传送阵,大伙儿还难以置信,翘首而望,就见几个枫云山庄的弟子被锁链绑着,从画里走了出来。他们一出来,见到这副场面,就知道大势已去,主动跪下承认,这副画一直藏在他们少庄主的书房里,直通千里之外的雨光山——他们在那地界儿藏匿了几千具傀儡。傀儡听令而动,平时从画中出没,神不知鬼不觉!”
“哐当”“哐当”几声响,几个酒杯咕噜噜滚在地上。一圈酒客的下巴掉得老长,一人眨巴着眼睛,痴愣道:“照这么说……照这么说……叶仙君死前的话,全印证了……”
蓑衣老者端杯出神,似乎在回味那一日见到的情景。周围人不停催促,他才怅然一笑,继续说下去:“叶霁没说一句假话。只可惜他发现得太迟了,修仙界醒悟得太迟了。”
“后面的一个时辰,梁归璞主持审问,从那几个枫云山庄弟子口中问出来的事,简直触目惊心!枫云山庄是如何与漂星楼余孽勾结,用夺魂邪术搅乱西南七十二派,让他们自相残杀,坐收渔翁之利;又是怎么从他们那位唐圣师那里,得到星玉短剑,不但把三千义士傀儡收为己用,还源源不断把死于门派之乱的修士做成新的傀儡……摆渡谷毒雾扩散,乘寿山灵兽失控,还有玄天山惨剧,一桩桩一件件全是他们的罪过!唉——当时在场者,无一人不暴怒如雷,叫天叱骂诅咒,恨不得把枫云山庄生吞活剥。”
酒客们鸦雀无声,心脏砰砰乱跳,三分醉意在激灵中清醒。唯有先前那苍老嗓音,雄浑地道:“嚯!满山都是苦主,成堆的尸体还没凉透呢,这下群怨沸腾,怕是要把山掀了吧?老梁镇得住场面?”
蓑衣老者笑了:“老兄当那几个大派是吃素的?他们没讨回公道前,搅场子的都得乖乖闭嘴。”
他用手指沾着桌上洒出的酒水,画着圈,慢慢说道:“事已至此,枫云山庄的罪行是板上钉钉,没得什么可说的了。梁归璞毕竟还要走完最后的流程,把赵菁押跪场中央,问他可否认罪。”
“赵菁就像垂死之人回光返照,仰起头大啸一声,状如野兽。可惜刚说了个半截的'不'字,三把长剑同时飞来,一齐前后刺穿了他。”
不知是谁打开了窗子,几缕寒风吹入,扫在一张张因酒意或激动而通红的脸上,冻得人人一个哆嗦,精神豁然一爽。
“有三把剑?老兄可看清了,都是谁的?”
“剑飞出来时,我和旁人一样,没反应过来。剑收回去时,我才看清。"
蓑衣老者慨然而叹,"一把是长风山的,那小兄弟我不认得,他说要为大师兄报仇,这是应有之义;一把其实是刀——螭龙角刀,薛白槿的。乘寿山基业毁了,她爹也死了,也该她报仇雪恨;还有一把是凌泛月的,凌泛月收回剑后,当众说这把剑是叶霁赠他的。"
听到这里,一直沉默不语的白面书生,露出敬肃的神色:“这是极重道义的人,听来令人五内俱沸!只是他和关叠霞,又是如何得知枫云山庄作恶内情的呢?”
“不知道。”蓑衣老者摇摇头,琢磨着道,“赵艾没来玄天山,多半留在枫云山庄本部镇守后方,随时调度。这两人竟斩了赵艾的人头,可想而知,各派在玄天山扶乱时,他们已直杀进枫云山庄,趁着庄内人手空虚,抄夺证据了。”
白面书生听得发愣,不禁为他人后怕:“二人这般行事,若无十足把握,一旦翻船,岂非要和枫云山庄结下世世代代的仇怨!不知虚实就贸贸然闯入别派地界,看似果敢勇毅,实则危险莫测,况且对方如此穷凶极恶。这是……这是……嗯——”
“——这是不要命啦!”苍老声音接着他的话说道,哈哈大笑,“不管如何,灭此枭雄,实乃修仙界一大快事,当浮一大白!诸位老兄何不举杯共饮?”
他豪爽的笑声里,众人跌宕的心绪为之一松,纷纷破颜而笑,哄闹着斟酒举杯。
唐渺拿起酒壶,注满叶霁面前的杯子,瞧着他笑问:“这一杯酒,你喝不喝呢?”
叶霁握杯饮尽,转过头看向窗外。长街上游人稀少,灯火也黯淡下去,只有隐隐的笙歌,随风送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