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将背挺得笔笔直直,苍白的小脸在烛光里几乎透明,眼珠漆黑如潭,轻轻掠他一眼:“快走吧。”
那机关在他手中,“咔嚓”一声,裂成碎片,将他手掌划得鲜血淋漓。
随着机关碎裂,洞外的情形幻化一番,竟然是截然不同的风景。
纪饮霜嘴唇颤抖了一下,无意识地按住自己胸口,那丝丝刺痛的滋味十分奇怪。
但他很快又挂起笑意:“我走了。你要死,可别落在他们手上死。”
他一掠出洞,衣袍翻飞如云,顷刻间不见了踪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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纪饮霜被山风吹起的袖袍,越来越黑,越来越广大,化作了一片漆黑浓雾,兜头罩来。
叶霁只觉得自己的头快要炸开一般,多年前那孩子的痛楚、果决、毫无生念,仿佛潮水回澜,快要将他溺毙。
叶霁不顾一切地超前拔足狂奔,要从不愿多停留的回忆里逃离出去。
………他撞上了一面墙壁。
一面冰冷潮湿,黏腻血腥的墙壁。
看到那面墙的一瞬间,无数声尖叫从远处传来,声声锥入脑髓。听音色,似乎是一个孩子。
秦楼主的声音,紧贴着后脑勺,阴沉地响起:“教不会了。你天性难移,我一世都教不会你,就算有再高的天赋,也是废物。不愿听话,让你留在漂星楼何用?”
叶霁心中突然涌起无限恨意,想要愤怒地呼喊,身体却遭猛然一推,坠崖一般失去了重力。
血肉构成的墙壁,四下里延伸,形成了一张广袤的巨网,将他兜在其中。
叶霁身在迷宫里,潮湿浓稠的血腥味,令他忍不住干呕。伸手想捂住口鼻,眼前却是一只孩童的小手。
叶霁睁大了眼睛,像是有预感一样,视线慢慢转向身后的墙壁。
顷刻间,无数的活尸破墙而出,像是人浪一样,将他淹没。
乱、魂、迷、阵。
内心深处最可怕的一段记忆,犹如一只巨手,将叶霁扼得喘不上气。他明明发不出声音,却听见了一种惊恐到极致的凄厉尖叫,一声一声,萦绕在耳畔。
那种被无数牙齿啮咬肌骨、被无数双手撕扯皮肉的剧痛,伴随着在乱尸堆中挣扎的恐惧,全都化成了哭泣惨叫,从一个孩子满是鲜血的口中迸发出来。
叶霁脸上温热,尽是无意识流出的泪水。
此时此刻,他究竟是个旁观者,还是身在其中?
不管是梦是真……
谁能来救救他!
心弦快要崩断时,叶霁感到有人抱住了自己,抱得极紧。
那人双臂十分温暖有力,怀抱萦绕着丝丝缕缕的幽香。
闻到那令人心醉的气息,叶霁渐渐止住了颤抖,听到了一个从世外传来的声音。
师兄。
师兄。
师兄。
叶霁颤抖着长长吐出一口气,砰砰乱跳的心脉逐渐平缓。
活尸与血墙还在眼前没有散去,叶霁急切地想寻找到是谁在叫他,他太想看见那个人了。
他伸出手,向上抓去,想要爬出这个地狱。
他的手摇摇欲坠,快要脱力垂落时,突然被一只修长的手攥住。
下一刻,他被人从尸海血墙中拔了出来。
拔他的那人,风尘仆仆,像是一路冲破了重重阵法阻碍,才抵达了此地。
那人一身飘飘白衣,竟没染上什么血污,出现在眼前时,叶霁还以为有人凿开天顶,把一缕日光泼了下来。
恍惚之中,周围景色飞逝,那人抱着他穿山越岭,身上十分温暖。
见他睁眼,那人低下头,温和道:“醒了么?要是身上疼得难受,只管告诉我。”
叶霁听见自己喃喃发问:“你是谁……”
那人道:“我是长风山林述尘。”
第41章 如隔三秋
“林述尘”三个字, 是梦里最后的回音,像一片羽毛飘到叶霁的脸上来。
叶霁的身躯一颤,立即有人紧紧地抱住了他:“……别怕。”
“别怕, 师兄。我们回家了,你睁开眼睛, 看看我,看看长风山。”
一时间,清风拂过林梢,山间流水淙淙,全部吹拂进了叶霁的梦中。
这些声音是最有效的安慰,让他的梦魂一下子平稳。
又不知睡了多久,叶霁觉得眉梢有些痒意, 还有些温暖的舒服,支撑起眼皮。
这一睁, 双眼竟然轻轻松松地睁开了。
他正躺在李沉壁的腿间,四肢舒展。李沉壁的手指, 一下一下, 轻轻摸着他的眉眼。
李沉璧还没发现他醒了,倚着石壁微仰起脸,在沉思着什么。玉雕般的脸上冷冰冰的,像覆了一层严霜。
叶霁极少见他这样, 呼吸一紧。心想, 他这是怎么了?
他先是关心李沉璧, 忘记了自己的处境,稍微一动,立马表情骤变,痛哼一声。
李沉璧脸上刹那冰雪消融, 低下头,欣喜地柔声叫道:“师兄,你醒了!”
说完,他自言自语,又说了一遍:“……你醒了。”
他眼中泪光滚来滚去,一副忍不住要哭的样子。
“我身上已经够疼了,”叶霁微微笑着,柔声道,“你要是再哭,师兄的心也要疼了。”
李沉璧从背后抱着他,想环紧他的腰却又怕触及伤口,抬起的手犹豫再三,握在他的双腕上。
叶霁没有注意到他这些小动作。
因为这周围的景象,实在是太不平凡了。
他四望一番,愕然道:“这里是——”
他们坐在一座小石亭里,花木葱茏。身旁挂着一条飞瀑,水帘溅起的琼珠碎玉,甚至飞落到了他们的脸颊上。
李沉璧似真非真地道:“我们在长风山呀。”
这里确实是长风山的一隅,叶霁对自家门派有几块石头、几棵树都能如数家珍,不可能认错。
“这怎么可能……”叶霁震惊不已。
他记得晕过去前,两人还在陨星谷的地缝中。李沉璧就算再有本事,也不可能带着重伤的他,在一朝一夕之间,跨越千里万里。
除非他整整晕了一个月。
叶霁是真怕自己晕了一个月,那与废人也没什么区别了,连声问:“我躺了多久?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李沉壁浅浅一笑,却不说话。叶霁发现他眼下暗淡乌青,染着一抹罕见的深深憔悴。
叶霁又低下头,身上的血迹不见踪迹,长发也被梳理得滑如绸缎。
李沉璧给他套了件轻软宽大的干净长袍,盖住了数不清的伤口。至于那些伤口,上药后,被细心地缠上了白纱。
见叶霁一边倒吸冷气,一边还要动动胳膊动动腿,要数清自己究竟断了几条骨头似的,李沉璧看不下去,轻轻按住他:“先前在船上程霏师姐给的灵药,幸好剩下了不少,我涂上去了。师兄不要再乱动了。”
静静躺了一会,叶霁忽然道:“哪怕不依托现世的景象,你也能凭空造境么?”
李沉璧梳弄他长发的手指一顿。
叶霁喟叹:“我原本以为,你只能造出与周围景像一模一样的的平行之界,最多那个平行界能够随你心意,稍作变化而已。没想到你身在策燕岛,却能造出一个几千里外的长风山。真是叹为观止。”
李沉璧被他夸得有些高兴,又有些忐忑:“师兄看出来了?”
“嗯,凭声音。”
叶霁凝神听了片刻,解释道:“境中虽然景象是一样的,声音却不像。记得你小时候,我带你打坐练心么?我曾教过你,要做到心怀万物,那么就连纤毫之物都要有所察觉,天地间有多少种声音,也要听得一清二楚。”
他露出一点怀念神色:“你学东西总是三心二意,我的话你一定不记得了吧?现在我只听见了瀑布流水和风声,还有呢?在现世之中,还会有山间虫鸟,树叶摩挲,果实落地——”
李沉璧听他说话声音清润,思路明晰,一颗悬着的心稍微轻松。
但他又如何不知,师兄主动闲谈,故意作出轻松平常的样子,其实还是怕暴露出脆弱之态,令他伤心担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