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百炼城的居民抬头仰望时, 只能看到被铁丝网分割得支离破碎的天空。也不知道修筑这玩意儿,是挡住了敌人,还是关住了自己。
匠神消失后,百炼城已经远没有它看起来那么坚不可摧,四处都是虫子钻出来的洞。他们从破损的南门进入,地上散落着大量散发恶臭的黑色球状物, 看起来像羊粪蛋, 叫人无从下脚。
榔头说,这些都是巨型虫子的屎。
一般的虫屎不会那么臭,反而会有种植物的清新味道, 谢云逐记得自己以前还睡过蚕沙枕头。
但是这些虫子吃肉。
黑色的粪球边上,偶尔能看到散落的人类残肢, 肉都被啃得干干净净, 只余一截干净的骨头。
马赛克人都禁不住红了眼, 有的更是吐了出来。谢云逐盯着其中一块形状奇怪的头骨研究半晌, 才意识到他生前可能是个秤砣脑袋。
说实话,比起一场屠城级别的侵略,死去的人要比他想象得少得多。一路从城门走到中央干道上, 只发现了五六具尸骨, 都被马赛克人们珍重地收敛起来。
当然,这并不意味着虿神仁慈,只不过是他需要活的劳动力去为他修筑奇观提供信仰。在这个世界上, 人口是诸神必须争取的核心资源。
由金属熔铸而成的“百炼城”三个大字也全毁了,要掉不掉地挂在城门口。谢云逐勾勾手指,那三个字就轰然坠地,砸成了一团稀巴烂的金属疙瘩。
现在,这是他的城池了。尽管只有15个国民,尽管只有一片废墟,但还算个不错的开始对吧?
叫什么名字好呢……爱城?
听起来像那种不正规的夜总会,感觉会出现在从酒店的门缝里塞进来的小卡片上……
他征询意见地看了弥晏一眼,弥晏不假思索地回答道:“云逐城。”
……就不该问他,他脑袋里的含云量高达99%。
谢云逐沉吟片刻,十指分开,那团金属在他的操控下漂浮半空,开始发生扭曲形变。他的手指一根根收拢,直到紧握成拳,那团金属便好像被无形的大手拧成一团,慢慢组成了两个粗粝的大字:
乐土。
然后他的手指向上一抬,这两个比先前还要大的字,就砰砰嵌入了城门上。
马赛克人敬畏地抬头仰望,“乐土”寓意着安乐之地,是个饱含美好希望的名字。然而这两个字由神使大人极其简单粗暴地拧成,金属尖锐地旁逸斜出,看起来狰狞至极,好像看一眼都会把眼球划伤。
“乐土……”弥晏看了谢云逐一眼,与这群游戏NPC不同,清理者们会知道这个名词背后所蕴藏的深意。乐土是一个谜团,也是一个禁忌,它永恒地占据了世界树的树冠,悬于每个人的头顶,可是人们鲜少敢谈论它,仿佛光是提及就会招来不祥的注视。
然而谢云逐就这样冒天下之大不韪,大剌剌地用了这个名字。他没在怕的。
“喜欢吗?”谢云逐的手指轻轻上下摆动,微调两个字的角度,就好像在客厅墙上挂一幅画。保证将来每一位清理者路过时,都能为这两个字虎躯一震,他想要的效果就达到了。
“喜欢。”弥晏一如既往地盲目纵容他的品味。
“喜欢就好,”谢云逐勾住他的肩膀,与他一起驻足欣赏,“这是我送你的第一个礼物,你可要收收好。”
彼时弥晏沉浸在盲目的快乐里,并未理解这句话的深意。假如他能聪慧到读懂那个男人幽暗的目光,以及那目光背后的暗流涌动,他一定不会像现在一样露出轻松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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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炼城的建筑就像是这座城市的缩小版,都是一个个大铁皮桶扣在地上,一扇门往往伴随着左右两扇狭窄的窗户,让这些建筑就像一张张奇形怪状的脸。它们苦大仇深地对人诉说:
在这里能活着就不错了,不能指望别的。
沿着大街走到了中央广场,谢云逐看到了一片格外开阔的空地。这是整个百炼城唯一不逼仄的地方,连那铁丝网织成的穹顶,都格外高远些。这是整个城市的透气孔,来到此处的人都会情不自禁地做一个深呼吸的动作。
“我们打造了成千上万把剑,在这里搭建一座方尖碑,那是属于匠神的奇观。”榔头走到那个空无一物的广场中央,“然而匠神离开后,这里的一切都消失了……”
无数个日日夜夜,他们在熊熊的炉火间挥洒汗水,淬炼一柄柄宝剑。他们有着最好的匠人,打造最锋利的宝剑,却无法用来保卫自己。上好的剑被大批大批地卖出去,成为别人侵略他们的工具;顶尖的宝剑则要被熔铸在奇观上,装饰匠神那至高无上的荣耀。
记不起来有多少天,他们跪在奇观前,聆听祭司们和圣女们的教诲,诉说那些关于伟大和不朽的谎言。他们必须相信,只有最虔诚的信徒才能得到匠神赐予的神酒,用来治愈他们日益模糊的躯体。
信我者,得存在。
没有信仰的人,什么都不是。那些流落在荒野上的黔首,被剥夺了脸和声音,那样的东西不能被称作是人。
一个神离开了,留下一片引人遐想的空白。另一个神很快就来,他们想要的永远是奇观,每一个都要比之前的更巍峨雄伟、不可一世。
棘轮死后,榔头就隐隐成为了这群人的首领,他率先跪倒在地,表示臣服:“我榔头,乐土城的首席工匠,愿为爱神修筑不朽的奇观!”
就像被一阵无形的风刮倒,他身后的人也跟着齐刷刷地跪下,纷纷表示愿效犬马之劳。谢云逐已经习惯了他们随地大小跪的习惯,这群人恐怕在学会走路前就先学会了怎样下跪,都不用调教,天生就是大大的良民。
他们一跪,弥晏就站不住。如果这是他的国,那么就不该发生他不期望的事。
他走到榔头面前,就这样蹲下来,望着他的眼睛:“你愿意做我的工匠,我很高兴。不过你的名字是什么呢?”
榔头一怔,“我就叫榔头……”
“但这是匠神给你名字对吧?”弥晏望着他方正的脑袋,“你之前的名字是什么?”
榔头躲开他的目光没有回答,这个沉默的男人似乎总是顾虑重重。倒是他的妹妹铲铲很清脆地回答道:“之前我哥哥叫黑鱼,我叫花鲢,那时候我们都很小,百炼城还叫‘泽国’呢!”
原来在匠神统治之前,这里还有过一个泽国。
“我更喜欢花鲢这个名字,因为里面有花,像个女孩名。我也喜欢以前的鱼脑袋,可以在水里游来游去。但是泽神很快就走了,匠神来了,就不允许我们……”铲铲还想再说下去,榔头就粗暴点打断了她,“好了!”
他转向弥晏,又恭敬地低下头,“请爱神赐予我们新的名字。”
弥晏听得心里不是滋味,原来这些人不光是名字,就连外貌也被神明所决定着。这样一个活泼可爱的女孩子,可以长着鱼头,也可以长着铲子脑袋,唯独不能长自己的脸,拥有自己的名字。
因为他们不过是神的玩具,是可以随意换头的玩具小人,在这场过家家游戏里,无知无觉地过着自以为活着的人生。
“我只想知道你们真正的名字。”弥晏的金眸带着悲悯,认真地看向榔头,“就是你刚出生时,被妈妈抱在怀里的时候,父母为你取的那个名字。”
榔头讶异地看着他,似乎花了很久才理解了他的话。那张方正的铁灰色脸上,第一次涌现出一种难以言喻的触动。
他哑着嗓子轻声道:“我叫巴桑,在我们的语言里是‘树’的意思,母亲希望我像大树一样强壮……”
然后他摸了把妹妹的铲子脑袋:“这是我的妹妹,玛莲——玛莲是一种冬天开放的勇敢的花。”
“很高兴认识你,巴桑。”弥晏笑得眉眼弯弯,“很高兴认识你,玛莲。”
“我也很高兴……”玛莲却哭了。
他们身后跪着的人群,也跟着抬起头,好像种子钻出了泥地,眼睛里都闪烁着光亮。这回用不着弥晏说,他们都不自觉地站起来,兴奋地说起了自己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