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能是被冻傻掉了。小原咬了咬牙,果断调转方向朝他走去,一步一步艰难地靠近了,她才发现男人真的很高。凛冽的北风吹乱了他的白发,脸颊和嘴唇也如白霜一般毫无血色,然而那双眼睛那么亮,是烈火融金,耀眼到叫人无法逼视。
谁也说不清他在这里干什么,站了有多久,在等待什么。
所以当小原第一眼看到他的时候,会觉得他像一尊雕像、一只误入人间的妖精、或者一位超凡绝尘的神明,但唯独不像一个活生生的人。
出于谨慎,小原在三米外站定了,出于善心,她这样喊道:“跟我去庇护所吧,外面那么冷,而且很危险!”
说来也怪,这个看起来无法交流的家伙,居然乖乖地点了点头。她往前走,他就在后面跟着,一直跟到了地图上庇护所的位置。
小原走进屋子,意外发现屋内有个壁炉,甚至还有砍好的木柴和休息的桌椅。在看起来像是厨房的地方,还有一口大锅,房间里隐隐弥漫的肉味,说明前不久还有人使用过这里。
对于凛冬清晨的旅人来说,没有比这更安逸的地方了。她绕着小屋走了一圈,紧紧地拉上了每一扇窗帘,然后不太熟练地点起了壁炉。
火光蓬地一下亮起,小原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坐在壁炉旁烤火。那个奇怪的男人也跟着坐下来,火光照亮了他的侧脸,给他带来了两份血色和一点人气。小原又看得有些失神,到现在也不确定他到底是不是一个人类。
“……为什么帮我?”好在那个家伙发出了人类的声音,听起来十分沙哑——他似乎已经很久没有开口说过话了。
“不救你,等着你活活冻死吗?”小原理所当然道,“再说了,你不知道这个副本的设定吗?等到太阳升起来,雪上倒映的阳光会让你患上‘雪盲症’,你会迷失在幻觉中,到时候那些生活在雪原上的精怪就会把你吃掉!”
男人单手托腮,安静地听着,半晌才道:“可是很多时候,其他清理者比起鬼怪更加危险。”
“哎,我同意你的话,但是我有我的判断——你知道你看起来就像什么嘛?”小原挖了一口罐头塞嘴里,然后拿勺子指着他,“像是被抛弃的家养宠物,没有任何野外生存能力,就傻等在被主人抛弃的地方,以为还有被捡回去的一天!”
不知道是不是她的比喻太恰当,那个男人抱着腿坐在火边,把头埋在自己的膝盖上,呆呆地望着火光又不吭声了。
哎哟,一个大男人,怎么这幅颓丧的德行?
“哎哟,给我说中了?你是真被同伴给抛弃了?”小原又拿出一个罐头,隔空丢给了他,“你问我为什么救你,很简单,因为我就看不惯那些丢猫弃狗的家伙!”
“我在现实世界里是做宠物救助的,我曾经租了一个很大的厂房,救助了一百多条流浪猫狗,后来还有一些无家可归的流浪汉什么的,我也把空场地给他们住。所以你放心吃吧,我的东西都是好的。”
男人接过罐头,捧在手中端详,他抓住了一个关键词:“曾经?”
“是啊,曾经。”小原咔吧咔吧活动着指骨,“不知道为什么有一群人恨我恨得要死,说我是什么极端动保组织——他们自己还极端反人类呢!有一天晚上趁我不在,这群畜生往厂房里放火。我平时都是很负责的,门都关得很紧,我救助的那些小猫小狗就被关在里面,一个都没逃出去……”
男人一怔,“全都被烧死了?”
小原抹了把脸,“你知道吗,后来我查监控,看门的大狼狗还对放火的人摇尾巴,一点戒心都没有……火烧起来后,你就能听到它们发出的惨叫声和抓门声……”
事到如今,一遍遍地咀嚼那种愤怒,她已经能做到若无其事地讲述这个故事。而那个始终非常游离的男人抬头望向了她,眼睛里竟然闪烁着泪痕。这一群与他毫无关系的小猫小狗的悲剧,似乎给他带来了深切的痛苦。
“这是一个爱很少的世界……”他喃喃道,那神情就好像第一次发现了世界的残酷似的。
“是啊,你知道那群疯子去害动物的原因是什么嘛?”小原盯着跃动的火光,恨恨地说道,“他们说这个世道连人都吃不饱饭,我却要去管小猫小狗,所以他们嫉妒、他们发疯,他们自己不好过所以谁都别想好过!”
“你进入游戏是为了救那些小动物吗?”
“不,死去的就是死去了,人和动物一样都救不回来。”小原很现实,现实而冷静地执行她的计划,“我就想那些人得到惩罚,最好是被关在着火的屋子里,我要听着他们的惨叫看他们活活被烧死。在现实中我做不到这些,所以我进入了游戏——我也不算好人对吧?”
“不,”男人真诚地说,“你是这世上为数不多的好人。”
“哈哈,你说话真好听……”小原低头继续挖自己的罐头,又从包里找到了小镜子丢给他,“你还是先吃点东西吧,吃饱了再看看你那副倒霉样子,长这么帅,干嘛把自己弄得那么狼狈?”
男人直接拿起了镜子,凝视着自己的脸,不知道在看什么。屋子里没有风,小原才注意到他的头发非常乱,略长的白发没过了耳朵,凌乱地垂在脸侧,发质看起来倒很软,像一只潦草的白毛小狼狗。
不知是看见了什么,男人的瞳孔忽然紧缩,连呼吸都变得急促起来。他忽然一把抓住自己的头发,不知从哪里掏出一把匕首,就这样直愣愣地朝着自己的头发割去!
沙沙——一簇白发被他揪紧在手心里,锋利的刀刃划过,它们像雪片一样纷纷扬扬地落下。他的手在发抖,然而又如此果决,和自己的头发有仇一般,把长过耳朵的头发都削了个干净。
“喂,你干什么?!”小原都看傻了。
她算知道这家伙的头发为什么那么乱了,原来每次都这样胡乱地削掉吗?直到那短短的发梢凌乱地翘起,男人凌乱的呼吸才安稳下来,额头上不知为何已经布满冷汗,看起来有点像PTSD的症状。
“太阳出来了……”紧接着他站起来,又做了一件叫人匪夷所思的事情——他径直走向门口,走向那个遍布幻象和精怪的雪原!
“该去见他了……”他恍惚地喃喃着,竟然就这么推开门,盛大的纯白光芒溢进了昏暗的房间,他的身形很快淹没在白光中消失不见。
“喂,你他妈找死啊!说了外面很危险!”小原情不自禁遮住眼睛,慌忙找自己的护目镜。即使戴着这个也不保险,外面已经变成了一片白光之海,什么都看不清。她在门口犹豫了一会儿,最后还是咬咬牙,冲出了门口。
唰——跟遭了闪光弹似的,白光充斥了她的视野,眼球开始发烫刺痛,眼泪顿时溢满了眼眶,小原适应了好半天,才勉强能够看清一点东西。
于是她看清了,那个一头白发、披着白袍,近乎纯白的男人,一直走到了雪原中央。他仰头看着天空,直视那硕大苍白的日轮,盛大的光芒沐浴他的身躯,仿佛一场灵魂的试炼,要拷问出他身上比纯白更洁净的颜色。
呼啸的北风中,显现出那些精怪的影子,它们从四面八方向着男人聚集,在他耳边诉说着惑人的低语,在他眼前演绎虚假的幻象。
男人果然受了蛊惑,开始诉说什么,话音都隐没在了狂风中,可他的嘴角竟然浮现了微笑,过了一会儿,又露出愤怒和悲伤之色。到最后,连话语都消失了,他只是尽力睁大眼睛去看,凝视着那虚无的幻象,也许是被阳光灼伤了眼睛,金色的眼瞳里溢出了泪水。
而接下来的一幕,更是让小原永生难忘,她甚至忘记了躲回房间,只是傻站在那里看着——
那个男人忽然直直地跪在雪地里,然后匍匐身体,仿佛最虔诚的信徒,俯身亲吻大地。他将脸埋在雪中,可是滚热的泪水还是流淌出来,大雪渐渐落在他的白发和肩背上,一点点将他掩埋,好像一座纯白的墓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