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子在咳嗽,母亲在祈求和哭泣,然后是小原崩溃的哭声:“你们不能这样逼我,别过来……它不叫‘死狗’,它有名字的,叫‘冰棒’……我养了它三年,它也是饿死的,因为我把它们的东西给你们吃!它知道要死了,也不叫,就安安静静地走到我身边趴下来,要我摸一摸……”
那夹杂着哭腔的声音渐渐弱了下去,上面有那么几秒完全的沉默,似乎是相顾无言,唯有悲切的目光在彼此凝望。
“歘——歘——”
紧接着头顶响起了铁锹声,一声比一声响,那是铁锹翻动泥土的声音,大概是小原正在把埋进地里的盒子挖出来。
在这翻天覆地的巨大动静中,谢云逐忽然听到左前方的木板发出刺耳的刮擦声,一柄刀尖刺了进来!
就像切开豆腐一样,刀刃丝滑地将那块木板切割,一个身形艰难地挤了进来,然后带着满身尘土一把抱紧了他!
“弥晏!”谢云逐一阵狂喜,都没法想象他是怎么从另一个木盒棺材里爬过来的。他最爱干净的白毛小猫,都已经变得灰扑扑的了,而且盒子又那么小,也就是他们习惯于紧密拥抱,才能严丝合缝地挤进来。
“阿逐……”因为姿势的问题,弥晏的脑袋挤在他的胸口,被他用手臂牢牢箍住。亲不到嘴唇,他似乎极为不满,钻动着脑袋找到了胸口的某个位置,竟然就这么隔着衣服亲了下去,半咬不咬地含着舔.弄,竟该死地自得其乐上了!
“哈啊停停停……喘不过气来了……”谢云逐一方面是被他闹的,另一方面是真的喘不上气,地方太小他也没法抽出“安抚奶嘴”,只能任他啃了一会儿,闭着眼小声道:“快了,很快就要挖到这个位置了。到时候我们必须趁小原不注意跑出去,被关在盒子里不出三分钟就会被憋死……”
“嗯……”弥晏总是不啃了,但依旧把脑袋埋在他的胸口——谢云逐很怀疑他真的需要空气吗,还是只要吸几口自己就能活?
老实说,这家伙虽然有时候很幼稚,但的确能带来无与伦比的安全感。至少这个自己无论怎么也推不开的棺材盖子,他一只手就能推开。
随着盖子被掀开一条缝,新鲜的空气和刺眼的阳光涌了进来,弥晏先小心翼翼地探出半个脑袋查看情况,确认安全后才用胳膊肘将盖子顶得更开,拉着谢云逐一骨碌钻出来,搂着他倒在了土中,两个人都滚了一身灰。
好家伙,谢云逐这才看清刚才那“棺材”是什么——敢情是个木制的长方形高档月饼盒,里面能装两个月饼的样子。
在月饼盒周围,还有那种铁皮茶叶盒、曲奇罐、甚至还有快递箱子什么的,整齐地排列在地下,想来里面都埋着不同宠物的尸体。
这显然是一个私人的宠物墓地。
而它的守墓人小原,正把其中一个盒子交给那哭泣的母亲,后者抱着病弱的孩子,连连鞠了好几个躬,才千恩万谢地离开。
“不用你谢,别告诉其他人就行。”小原疲惫地捂着脸,声音像是咬着后槽牙挤出来的,“我再和你说一遍,你千万、绝对不能告诉其他人!”
“好、好的,我明白了……”母亲满口答应地离开了,“您这份恩情,我永远不会忘记……”
噩梦呈现的方式并不连续,而且被小原的意识扭曲成了极为可怖的模样。这对母子消失在墓园后不久,更多的人头就冒了出来,像雨后的菌子一样,从土丘的边缘开始生长,发面馒头一样膨胀。
这些人个个消瘦、麻木、脸色青紫,有点像僵尸,密密麻麻,成群结队。他们干裂发紫的嘴唇里正在发出喊叫,像张开的伞盖喷吐出雾一样的孢子:
“小原姐,行行好,给点吃的吧?今川已经是座死城了,到处都没有吃的!”
“一只死老鼠也行,求求你……我的女儿快饿死了!”
“反正那些小东西也是要死的,不如拿过来救人!难道动物的命比人更重要吗?……我就躺这里,反正也走不动了,你要真的没人性,就看着我活活饿死吧!”
完了。谢云逐的心咯噔一下,他完全能猜出来这是怎么一回事儿,那位母亲根本没能隐瞒住秘密,哪怕她有心隐瞒,煮肉飘出来的香味也能让十里外的饿鬼闻风而来。
这个口子一旦开了,是根本收不住的。
那个纵火犯,或许就在这群讨饭者之中。
“小心,”在悲剧真正发生之前,弥晏已经看到了先兆,胳膊揽住他的背将他护入怀中,“火焰又要来了。”
他的话音未落,谢云逐的视野一下子被金色的火焰点燃了。这一次他终于看得分明,那些火正是从小原自己身上烧起来的,像喷发的火山口一样四处喷溅,周围那些祈求的人就像干枯的野草,成为了大火蔓延的养料。
“要我给你吃?做梦去吧!”
“从我家里滚出去!滚、滚!地下埋的都是我的亲人,不是你们的食物!”
“哈哈,不走是吧?……好啊,那谁都别活了,一起死吧,全都去死!”
咣——
巨大的声响,巨大的火光,凄厉的嚎叫声刺破耳膜,人间一片火海炼狱。那些各色盒子组成的棺材板在哐哐震动,小动物们都尸体接连从棺材里爬出来,加入那烈火的行列。
梦境已经完全扭曲,陷入了疯狂,焦黑的人类,腐朽的动物,都跳起了死亡之舞,围绕着那个点燃火焰的女人如同簇拥着死神,所有的一切都在狂飙的火焰中飞旋和狂舞。
谢云逐拉着弥晏重又躲入了土中,把他们严严实实埋了起来。忍受着头顶上的灼热,谢云逐疲惫地揉了揉眉心:“纵火者也不在这十二人里面,在梦里他们被烧焦了,但是小原的愤怒还没有平息。等着,一定还会有第三幕。”
“快了,就要到最后的时刻了。”弥晏轻声道,“她身上的‘爱’已经燃烧殆尽,只剩下最纯粹的恨意,那就对应着在现实中,她真正将愤怒付诸行动的那一刻。"
“嗯,我们不能再被动下去了,想必那个真正的纵火犯很快就要出现,我们要替小原找到他,”谢云逐头疼道,“只有这样才能终结这场噩梦,否则只会是无尽燃烧的轮回。”
果然不出他们所料,在墓园被燃烧殆尽后,场景再度发生了变化。
这一次,倒是和之前有点不一样,最让谢云逐欣慰的是,他们恢复了正常人类的大小。
他和弥晏正盘坐在柏油马路上,周围还围坐着上百号人。
这些人男女老幼都有,相同的是他们消瘦的身形和憔悴的神情,以及双眼中流露出来的狂热渴望。瑟瑟寒风中,他们或挤在一起发抖,或围着眼前的高墙探头探脑,还有的敲着不锈钢盆,唱经一样念着:“饿啊,我好饿啊……”
对了,一看到这面粉刷成淡蓝色的墙壁,谢云逐就认出来了,他现在正在动物救助中心外面。这片地区原来应该是哪个废弃厂房的仓库,被小原租下来后就收留了很多流浪动物。
她的家境还算殷实,便用自己的私房钱租房子买口粮,负担起了一百多只流浪动物的开销。这个地方她经营了五年,就像照顾自己的家人一样照顾着毛孩子们,直到大灾变来临。
这些都是弥晏曾听她提起过的,“小原生活的地方名为今川,在大灾变刚开始的时候,大地崩裂,信号断绝,将这个小县城隔绝成了一座孤岛。粮食和物资消耗得很快,不出三个月,就有很多人开始挨饿。因为之前囤积了很多狗粮猫粮,所以小原一直有把食物送给那些饥饿的人,还收留了很多流浪者……她告诉我的只有这些。”
而如今亲临小原的噩梦,弥晏才真正感受到,所谓的“饥饿”究竟是多么恐怖的一件事。那些瘦骨伶仃的人不像人,更像是狼,消瘦的眼窝里嵌着一双冒绿光的眼睛。他们坐在这里等待,等着高墙另一头的宠物先饿死,这样他们就有肉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