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睁着四只眼睛,怀疑的目光转向那个黑发青年,奇怪的是,之前他身上有吸引自己的东西,现在却不见了。
他只喜欢解字,并不喜欢杀人,顿时有些兴趣缺缺。
恰巧这时鹿小姐的声音从坟地里传过来:“好多字啊,这里有好多字!”
“‘薨’也有,‘毙’也有,笔画这么多的字可不常见,杀起来一定爽!”光头也跟着吆喝,“哎哟,什么东西咬了我一口,不会是‘死’吧?!”
仓颉的眼睛登时一亮,想起刚才杀字的快感,再也忍不住冲了过去,“放着我来!”
等了十秒,谢云逐微微抬起腰,用眼睛偷偷去瞄,“走了?”
“走了。”尸坑里绝对不是什么宜人的地方,弥晏直接把人抱了起来,三两步跨了出去说。谢云逐索性解开领域,放任大雨浇灌自己的皮肤,身上灼热的温度才慢慢冷却。
他的脚底下,正踩着那个被劈得稀巴烂的“殉”字——仓颉的确是一把好刀,只要利用好了,他可以为他杀了任何字。
清理者们都胆战心惊地聚集过来,就看到这个黑发的男人仰头站在雨中,上半身赤裸着,污秽被雨水洗去了,在昏黑的天色下他的身体显现出别样的洁净和白皙,像是一块上好的羊脂玉。
这样一个拥有漂亮身体的男人,却是几次三番死里逃生,创造了奇迹。
“好了,一会儿会着凉的。”弥晏很贴心地撑起了伞,把伞柄递给他自己拿着,又从领域里取出一条干爽的浴巾,三两下给他擦干净了。然后又取了件新的外套,披在他的身上。
全程谢云逐就大大方方地享受他的服务。他实在有些累了,站着也不好好站,歪歪欠欠地靠在小男友的肩头。等到那边仓颉痛痛快快地杀了几个字,心满意足地离去后,他才重新站直了。
“应该差不多了。”
差不多什么了?所有人都在等,看仓颉离开后,他们也自在起来,开始七嘴八舌地聊起来:
“到底怎么回事,怎么一开始仓颉追你追得那么紧,现在又对你没兴趣了?”
还有更加摸不清状况的,“为啥要把仓颉引到坟地里来?”
“刚才你在和什么东西打架?”
“嘘——”谢云逐示意他们安静,抬手从领域里取出了一团衣服来。大家都认出来,这是他今早出门时身上穿的那件衣服。
只见他小心翼翼地解开衣服,露出了里面的一个字来,虽然有些歪歪扭扭,但已经融合得非常不错了。
“这是……‘补’?!”
“你居然找到了‘补’?什么时候的事?!怎么做到的?!”
众人看向他的目光顿时有些狂热,想他们今早还心情沉重地出了门,却看到了大禹治水的奇迹,不费一兵一卒修好了第一口钟。接着仓颉来袭,他们不过是迷迷糊糊地跟着跑了一趟,战斗也没怎么帮上忙,这个“补”就莫名其妙到手了?
副本任务,是这样做的吗……最经验丰富的清理者,都难免会有一种不切实际的感受。
谢云逐三言两语,解释清楚了自己的计划:说来并不复杂,修钟的关键有三点:第一,必须确定钟的位置;第二,必须铲除鸠占鹊巢的那个字;第三,必须找到正确的字放上去。
然而“女娲殉天”的“殉”,一听就是个残暴货色,所以打从一开始,谢云逐就准备利用仓颉来对付“殉”字。为此,早上他还特地卜了一卦,确定仓颉今天一定会来追杀自己。
待他真的出现后,接下来的事情就顺理成章了:谢云逐引着他来到坟地,让弥晏暂且拖住他的脚步,同时震慑坟地里其他葬爱家族的字。
至于鹿小姐,是一早就受了他的委托,帮他去寻找“卜”字。借着省略号的伪装和人骨占卜,她将范围缩小到了一块碑上。谢云逐于是很快找到了“卜”字,与早就拥有的衣字旁拼合成“补”。
接下来的任务则需要一点配合,他主动暴露弱点把“殉”引出来,弥晏则把仓颉引过来,借刀杀人,让仓颉劈死“殉”字。至此,鸠占鹊巢的“殉”被消灭,“补”在他的怀中诞生,修钟的一切前提条件,都已经具备。
众人听得嘴巴越张越大,就和听天书似的。即使任务已经当着他们的面完成了,然而细听每一步的计划,仍然是那样不可思议。这究竟需要何等的执行力、判断力、随机应变的能力,才能执行这个天马行空的计划?
而从头到尾真正知情并参与其中的,只有鹿小姐、尔先生、豕先生三人而已。
“不对,这还是没法解释,为什么你确定仓颉一定会来追杀你?”娟姨忽然狐疑地开口道,“而且后来仓颉为什么又突然不追你了?你到底还隐瞒了什么?”
“这个嘛,等会儿再告诉你。”时间有限,谢云逐打算先干正事。他一向前走,所有人都自发地向边上退,像迎宾树一样站在两边,翘首望着他走到钟前。
“殉”已经被杀死了,只剩下一个空缺的位置。谢云逐小心翼翼地捧着手心的“补”字,将它放在了合适的位置,“女娲补天”四个字终于被修补完全。
轰隆隆——
几乎是同一时间,西北方的天空传来了震耳欲聋的雷声,铅黑色的云团中电光飞窜,霹雳狂舞,某种天翻地覆的巨变正在发生。
凡是古钟上铭刻的一切,都会一一应验。
没有什么亘古不变的事物,可以在这样的动荡中岿然不动,更何况那只是云风雾雨。天象变幻间,笼罩着西北方天空的阴云终于散去,露出了真实的天空:
一个几乎占据整片天空的破碎黑洞,赫然呈现在众人面前,那是真正的天裂,暴雨就从其中倾泻而下。
一位巨大的女性神明,正蜷卧在那天裂之中,试图用自己的身躯堵住破口,然而这所有的努力都是徒劳,暴雨和雷霆依旧从空隙中洒向人间。
那是殉天的女娲,她的长发在狂风中飞舞,如同黑色的火焰。她的身体在经年的侵蚀下,已经变得破溃残缺,如同龟裂的大地遍布着狰狞的伤痕,偶尔有血淋淋的肉掉下来,随着雨水一起降落人间。
等等、肉……鹿小姐的脸色煞白,顿时想起来那运肉的车队,装满肉的大鼎,和食堂里叫人垂涎三尺的香味……原来那是女娲的肉!
夜村的人类,一直都靠吞食女娲的肉为生!
即使已经献出了所有,她也依旧以这样的方式,滋养着地上的生灵。以自己的血肉哺育生命,她的确是人类最古老的母亲。
当——
地上的古钟悠扬地敲响,那回声震荡天地,唤醒了沉睡中的女神,她睁开了漆黑的双眸,那里原本该映照出日月轮转,如今只剩下扭曲的黑暗与刺目的闪电。
她低头望向洪水浩荡的人间,眼眸中有无限悲悯,泪水与雨水混合在一起倾洒人间。而与此同时,大地震颤,东海的赤红火石,北海的玄黑水玉,南山的青绿木晶,西岭的白金矿髓,中土的黄土精华,五色石从地上升起,飘浮在她面前,如太极般融合在一起,一点点补上天穹的裂痕。
所有人都沉浸在巨大的震撼之中,不知是谁仰着头,怔怔地说了一声:
“雨停了……”
一年来无休止的大暴雨,终于在此刻,彻底平息。
尽管仍然没有太阳,但西北方的天空却仿佛融化的彩虹一般,闪烁着瑰丽的霞光。女娲就消融在那样的盛景中,化身为照拂大地的永恒光明。
在那遥远的洪荒之初,那些如泥点子一样渺小的人类,是否也如他们一般呆呆地仰望天空,望着他们的母神呢?他们怀着何等的崇敬,何等的眷恋,在石头和竹简上刻下了这个故事,叫它传唱千年,成为一个民族不朽的记忆。
谢云逐沐浴在霞光里,尽管这只是一个副本,然而当真正目睹了这救世的一幕,他的心灵也为之震颤,仿佛也得到了某种救赎。
“天补好了!咱把天也补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