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老师沉沉地叹了口气,不用更多的言语,他也能感受到这位得意门生的变化。如他所言,他不再像年轻时那样意气昂扬、锐不可当,所有的一切都被洗练为一种更加沉着、冷静、内敛的气质。
如果是这样的他,或许真的能带来一些改变。在他这个已死之人所不能企望的明日,他的学生也可以延续他的意志……
“你的心意我明白了,”沈老师的眼睛微微眯起来,“如果我说,我有办法让你们出去呢?”
“什么?!”谢云逐自然是大喜过望,“老师,你有离开副本的办法吗?!”
沈老师颔首,在他手腕上的黑色手环上点了点,“那只需要付出一点‘牺牲’。”
“牺牲?”谢云逐一下缩回了手臂,不想让他碰那个危险的东西。
沈老师便也收回了手,手肘随意地支在桌上,仿佛只是在与他进行一场午后长谈。
“如果你读过所有的钟,你会发现很多故事都是同一个故事,它们所诉说的都是‘牺牲’。盘古开天辟地,尔后化作了山川湖海、日月星辰;神农尝遍百草以救世人;鲧偷天帝的息壤来治水……总有人会为了崇高的使命而赴汤蹈火、万死不辞,正是这些伟大的牺牲,让我们创造了辉煌的文明。”
沈老师越说语速越快,声音里透出一种狂热的兴奋,“那些陈旧的、腐朽的、僵化的必须死去,来滋养那些新生的、鲜活的、蓬勃的新事物。人类的历史就是一代一代的荣枯,踩着英雄的尸骨不断地向上、向上!”
“你明白吗?”他俯身撑在桌子上,一下子逼近了谢云逐的脸,“总有人要牺牲……可以是你,也可以是我……”
“但现在,就让我这个当老师的身先士卒吧。”
“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谢云逐后退了一步,仿佛是一种下意识的逃避。
“那就听我说。”沈老师再次握住了他手上的黑色圆环,“杀了我——我是这个副本的核心,是稳定‘秩序’的最后一道防线,只要我一死,这个副本的结构就会彻底崩溃,你们可以趁机逃离这里!”
谢云逐和弥晏都站着没动,他们谁也没有想到,从沈老师这里得到的不是答案,而是一条出路——以他的尸体铺垫而成的,血淋淋的出路。
尽管他知道自己是假的,然而他有记忆、有思想、有情感,和一个活人完全没有区别。
可是他仍要选择死亡,在死过一次之后。
谢云逐的喉结滚动了一下,说不出任何拒绝的话。毁掉眼前这个赝品,就能重创“秩序”,解开第二道封印,拿回属于自己的铃。
可是那毕竟是他的老师。哪怕他已经不记得了,然而潜意识里还是如此依赖与珍重这个人。
见他犹豫不决,沈老师的手一下握紧了他的肩膀,“谢云逐,动手吧。我不是要毁灭自己来拯救谁,我是要你记住——你远比我更加强大,能救更多的人,所以在遇到了属于你的那个时刻,你也必须作出牺牲!”
他那一字一句从牙关里挤出来的声音是烧红的烙铁,在谢云逐的灵魂上烙出鲜明的印痕。这样的教诲太沉重了,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我来吧。”忽然,弥晏格开了沈老师的手,紧接着握住谢云逐的左手手腕,褪下了那只黑色的手镯。
当然,那并不是一只真正的手镯,而是一枚终结一切的句号。
他不会痛苦,也不会有负担,在这种时候,总是比谢云逐更加果决——或者换一个词——冷酷。
沈老师望着他,喉咙里滚出了压低的笑声,他昂起头,“来吧,杀了我。”
弥晏的手朝着两边分开,黑色的圆环便跟着扩大,变成了一条巨大的项圈。他伸出手,沈老师便低下了头,好像一个引颈受戮的囚徒,又像一个等待加冕的国王。
谢云逐只是看着,紧握的双拳垂在身侧,为他所有无能为力的事。他脑海里忽然闪过一瞬的迷茫,他发现自己之前好像忘了问,沈老师到底为什么会死呢?
那明明是一个很重要的问题,但仿佛连他的潜意识都在回避似的,竟然始终没有问出口。
他就这样麻木地看,看到弥晏握着黑色的圆环,就如同擎着一只美丽的花环,戴在了男人的颈间。
然后那个句号一下子收束并紧缩,在瞬间勒紧沈老师的脖子,最终缩成了一个黑色的句点。
头颅没有落下来,依旧顶在细细的颈上,沈老师人生最后定格的一瞬,脸上的表情似乎仍是笑着的。然后他的身体开始迅速崩塌、溃散,到最后,只剩下一颗蓝眼珠子,飘浮在半空中,投来了不死不灭的凝视。
蓝眼睛!谢云逐的心头一震,沈老师果然也是见证者!他想伸手去抓,然而那颗蓝眼睛飘飘悠悠地上浮,像一颗从海底打捞起的美丽珍珠,一直飘向了无垠天空。
地动山摇,伴随着副本核心的逝去,刹那间整个空间都开始震荡!
一墙之隔的隔壁,只来得及传来清理者的一声惊叫,很快又戛然而止。秩序在迅速崩坏,周围的家具、房屋都开始抽象为杂乱的文字,那些扭曲的文字又进一步溃散成毫无意义的点、线、面。空间仿佛爬满了扭曲的黑色蠕虫,然而连这些蠕虫也在死亡和消失,一切意义都在消退,指向最后的热寂。
不会再有任何变化,任何事件,任何时间……只匆匆一眼,谢云逐便瞥到了那终极的静谧。从未有过的恐惧爬满心头,他觉得自己可能在下坠,也可能什么都没有发生,张开嘴却无法发出声音,只能在心里一遍遍呼唤那个名字——
“弥晏!”
下一刻,一个熟悉的怀抱用力抱紧了他,将他拉出了坠向虚无的深渊。谢云逐不管不顾地用力回抱住他,一颗心为之狂跳,仰起头,他再次看到了爱神那金黄欲燃的眼瞳,那终将战胜黑夜的太阳。
“抱紧我。”弥晏的声音在他耳旁响起,“我们回家。”
在秩序全然崩溃的地方,爱神展开了他的领域。
谢云逐一下子就从那岌岌可危的境地,掉进了柔软的沙发里。他懵了一下,才发现这是自己熟悉的那幢房子——还是当初在“我的世界”副本后,弥晏满怀爱意为他建立的那一幢。
在其他主神的领域中,弥晏没有办法完全展开自己的领域,因为那会被副本主神视为一种挑衅,一种必须剔除的杂质。
现在弥晏完全展开了领域,就说明他们实际已经脱离了“秩序”的副本,已经安全了。只是不知道其他清理者怎么样了……
他屁股还没坐热呢,眼前的情景再度变幻,谢云逐感觉自己就跟一包快递似的,被闪转腾挪地跨空间转运。
不过这一次,他好歹是落在了自家小男友的怀里,弥晏稳稳地接住了他。玫瑰的芬芳涌入鼻腔,温暖的风吹拂脸颊,他们又回到了玫瑰园。
谢云逐还有些恍惚,还没建立起脱离副本的实感,而且双腿也发软,站都站不稳。
弥晏扶着他,定定地望着他的脸,望着他薄暮般的眼瞳和鸦羽般的眼睫。谢天谢地,他们的脸也回来了,这才几天不见,却如此叫人想念。
他微微低下头,配合着谢云逐不用费力仰头的姿势,去啄吻他的唇。一下,又一下,直到那茫然无焦点的眼瞳逐渐清明,明晃晃地照见了自己。然后唇舌再探进去,勾引他的舌尖,直到那双手主动环上来,变得比他更加热情。
一吻完毕,谢云逐吸饱了爱神的能量,头也不晕了,腿也不软了,脸色也容光焕发了。
他们依旧站在世界树前,就像离开时那样。与之前不同的是,树干上的第二道封印已经被揭开,挂着铃的树枝也垂落了下来。
“这不是我们赢下来的副本,”谢云逐叹了口气,“这是靠老师的牺牲换来的,我不会把它称作是一场胜利。”
“他会牺牲自己,是因为你是更新的、更好的。”弥晏的口吻也变得像老师起来,“因为你能比他做到更多的事,救更多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