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弥晏完全被镇住了, 惊愕得说不出话来。
“你不是被关进来的?那太好了,你快跑,别被他们抓住!”连平良微微有些激动起来, 想抬起手去推他,但是看到了自己脏污的手, 在半路又愣住了, “快跑吧, 一旦到了这里, 什么尊严都没有了!他们不会把你当人,呆久了你自己都没法把自己当人了……”
弥晏却主动伸过来,握住了他的手, 发现他的手掌是畸形的——花了那么多钱治疗, 也并没有修复得很好。
他从自己的包里,翻出一套干净的藏蓝色制服,那金色的眼瞳好像明净无瑕的琥珀, 很关切地看着他,“这是我哥的制服,你穿上它,回到6区吧!”
连平良怔怔地接过那套衣服,心想回去岂是套上一件衣服那么简单,这里面有着小孩难以想象的严酷考核制度,能回去的人脚下都踩着无数同伴的尸体。
“你把衣服给我了,6号怎么办?”
“没关系,”弥晏告诉他,“我们不会再回来了。”
连平良一愣,不知他的自信从何而来,他只好叮嘱道:“千万小心那个3号,他是从4区杀回来的,他很危险。”
“嗯,我知道。”弥晏朝他挥挥手,“那我走啦,连叔叔,你一定要回去。”
那孩子像是一只白狐狸,动作轻灵地消失在了清晨的薄雾里。连平良抱着那件衣服,将头深深地埋进去,他闻到了久违的清爽干净的气息,眼泪大颗大颗地渗进了衣服里,“嗯,我一定要回去……”
接下来,弥晏又很快地检查了三个女宿,女员工们一样没穿衣服,只是身上的脏污凝成了一层厚厚的盔甲,有几个人正泰然自若地往彼此身上涂着据说能防虫咬的泥巴。
确定阿逐不在5区宿舍后,弥晏没有犹豫,紧接着就推门进入了4区宿舍,想到连平良说那个可怕的3号也来自这里,他就不禁打了个寒颤。
一推开门,他就与十几双冷漠的眼睛对上了。
4区宿舍的所有人都醒着,站着院子里望着他,一言不发。
他们每个人的眼神,都和3号一模一样,冰冷、狠厉、空洞、残忍。
然后他们动作整齐划一,都迅速从口袋里掏出一个仪器,同时按响了“举报”。有几个按错了的,还按到了“吃饭”和“上厕所”。
弥晏拔腿就跑,冲进迎面第一间宿舍里,大喊道:“阿逐!阿逐!你在这里吗?!”
那些人听到他发出声音,就好像他做了什么冒天下之大不韪的事情,一个个眼珠子快从眼眶里瞪出来,满脸狰狞地追着他按“举报”。
他们脚程慢,而弥晏又灵活,一点都没让他们追上。他发现了,这群人虽然可怕,但一个个都是锯嘴葫芦不会说话。
哦,对了!弥晏心中灵光一闪,住在6区宿舍的他们被剥夺的是“笑”,刚才的5区宿舍失去的是“尊严”,而在4区宿舍,所有人都失去了“话语”!
“举报也没有用!”想到这里,弥晏立刻大喊道,“我是人我天生就会说话!不管你们怎么举报,我都会继续说下去!”
他的声音清脆响亮,像只自由的小鸟,站在他们捉不到的枝头,发出了叫他们怒不可遏的声音。
要不是机器守卫已经冲进了院子,弥晏真想再气他们一会儿,这时他已经检查完了所有地方,想也不想就冲进了3区宿舍。
3区宿舍只有两间铁皮房子,和4区一样极端安静,弥晏溜进去,发现他们全都醒着,然而坐在床上一言不发,似乎在等待着什么指令。
他们的眼睛睁着,然而却没有看向自己一眼;一只苍蝇顺着脸颊爬到唇缝里,依旧一动不动;有人就这样坐在自己的床上,开始撒尿……
他们好像已经不会思考了——原来失去话语的下一步,就是失去思想。
这一切怪状,又比前几个宿舍更叫人毛骨悚然,弥晏只觉得他们很眼熟,仔细一想,才发现他们很像外面的机器守卫。
他不惊扰任何人,怕他们真的像机器守卫一样动起来,飞快地搜完每一个房间,他溜进了2区宿舍。
然后他就看见了一群真正的机器守卫。
或者说,被剥夺了一切、丧失了所有人性,沦为了机器的“人”。
人数不多,只有6个,再算上从门外涌来逮他的那些,一共也就14个。2区宿舍里没有任何建筑物,一切都一览无余。
他们整齐划一地对自己举起了枪,在进门的那一刻,子弹贯穿了弥晏的肚子和肩膀。
他痛得惨叫了一声,在作为“毛球”的漫长生涯里,他几乎对痛感是隔绝的,是他做了人以后,才慢慢理解了“痛苦”的含义。
现在,这样的痛抵达了顶峰,好像是一瞬间要把灵魂抽干。弥晏咬着牙抽噎了一声,好想扑到谢云逐的怀里哭,自己那么可怜,即使是阿逐也会怜惜地抱紧他的……
可是他的阿逐已经被抓走了,所以现在只有自己能救他,只能靠自己。阿逐告诉过他的:痛苦也好,无法承受也好,无论什么时候,都不要放弃思考。
鲜血喷涌而出,弥晏歪着身体倒在地上,忍着剧痛用触手将子弹顶出去,然后堵住了那两个血洞。机器守卫们没有继续开枪射杀他,而是走过来准备将他捆起来,对了,阿逐说过的,他们应该也没法随便杀人……
阿逐还说过,即使他是神,也是会死的——想到死亡,弥晏就感觉喉咙有点发痒,他回忆起了将“死亡”方块硬吞下去的那种感受。
啊,对了,“死亡”还在他的身体里……
他用舌尖抵了抵下颚,沉沉地吐出一口气,那口气就像是从冰窖里吐出来的一样,冷得他浑身颤抖。
机器守卫涌了过来,公式化地行动,准备用绳子将这孩子绑起来,交给皮厂长发落。然而奇怪的是,刚才还活蹦乱跳的孩子蜷缩成一团,手紧紧地捂着自己的肚腹。
他疼得泪流满面,咬紧的牙关发出痛苦的呜咽声,为了将他绑好,两个机器守卫强行将他的身体掰直,然后所有人都看清了他正在做的事——
他的两根手指伸进了那个子弹射穿的血洞里,正在用力向外抠挖着什么。这根本不是人类能忍受的痛苦,他的头发都被汗水浸得湿透,贴在柔嫩的脸颊上,那双金瞳里充满泪水,而泪水之中又有一些别的什么——那是眼泪也无法浇熄的、执着的、不甘的火焰。
即使变成了失去人性的机器,这一幕还是让守卫们都感到了幻痛。他们无法思考,仍然在一圈一圈绑绳子,就眼睁睁看着那孩子将手指向里抠挖,仿佛要把自己的内脏都掏出来一般。
然后他好像找到了些什么,沾满血迹的手终于从血洞里抽了回来。
离他最近的一个机器守卫,这时也终于听到了他从牙关里挤出的声音:“把阿逐……还给我……”
守卫感到手上一阵寒冷——是那孩子握住了他的手。他的眼睛一滚,向手心看去,看到一粒黑色的物质,被放在了自己的手心里。
作为机器,他早就失去了思考能力,然而他的感觉告诉他,自己正握着世界上最黑暗、最冰冷的东西。而那东西正像雪一样,融化在他的掌心里。
“咚”的一声,他倒了下去。
他死了。
只剩下一半的黑色物质咕噜噜滚了出去,滚到了另一个机器守卫脚边。紧接着戏剧性的一幕发生了:又是“咚”的一声,那人也跟着倒在了地上,在瞬息之间失去了生命。
那一刻,所有的机器守卫,竟都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
弥晏晃晃悠悠地站起来,无机质的金瞳看向所有人,他的身边漂浮着大大小小的黑色碎块,好像地狱里爬出来的幽魂,拱卫着它们的死神。
机器守卫们齐刷刷地抬起了枪,与此同时弥晏抬起了手指,闭上了眼睛。
并赐予了他们死亡。
“咚——”“咚——”“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