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了,大灾变夺走了所有的资源,但也送来了一样礼物——我们渐渐发现,只要通过劳动,就可以凭空生产出资源!只是这种劳动太辛苦太煎熬了,一个人努力工作一天,就只能产出一点点饱腹的食物……”
“所以‘脂膏’真的就是从我们的劳动中诞生的,”谢云逐豁然开朗,“工厂的一切设计,都是为了最大程度上榨取人们的劳动力。”
“哪只是脂膏,你所看到的一切,都来自不同的工厂。”凌轻羽耸了耸肩,“现在你知道我们是怎么活下来的了。”
听起来这像是一场神罚后,人类伟大的自我救赎,但落实到真正的历史上,只有数不尽的残忍和血腥。
凌轻羽继续讲述:“即使有这样神奇的力量,但欢愉之城依然无法自给自足——要知道,在大灾变之前,大家每年只有一半的时间工作,其他时候都在享受生活。大灾变之后呢,则必须日夜不停地工作,才能让自己猪狗不如地活下去。很多人宁可去死。
“人们也曾向欢愉女神祈求,然而欢愉女神只能填饱他们的精神,却无法填饱他们的肚子。于是人们开始不顾一切地狂欢享乐,围着女神跳舞,直到精疲力竭,在极乐中死去。
“当然了,不是所有人都愿意就这么去死的,‘劳动自救会’‘城市捍卫队’逐一出现了,他们打着‘活着就是一切’地口号,组织起了越来越多的人,与欢愉女神的信徒爆发了无数冲突……你猜最后谁赢了?”
谢云逐已经知道了答案:“当然是不顾一切要活下去的那一方。”
凌轻羽点了点头:“大量的工厂被建立起来,反正环境中已经没有资源可以利用,所以被污染成什么样都无人在意……我出生的时候,这世界已经是你看到的这副样子,19年来没有任何改变,以后也不会有任何不同。
“人们憎恨外地人,认为他们都是好吃懒做、来抢夺自己资源的强盗;人们恐惧快乐,唯恐欢愉女神复苏,又会让他们在享乐中灭亡。”
“既然知道如此,”谢云逐问出了最好奇的问题,“为什么要收留我们?”
凌轻羽微笑道:“因为不是每个人都想这样活下去,你知道的,在一个连笑都被禁止的世界里,有些东西的存在就是反抗本身。”
他说话时饱含浪漫与激情,就像是黑夜里会最先点起火炬的人。然而谢云逐对这一切绝缘,只是探究地盯着他:“你们曾经收留过和我类似的人,他们身上表现出了值得帮助的价值。”
“是的,那些人和你们一样,都是从工厂里逃出来的,古怪又强大。”凌轻羽没有否认,“他们的出现,每次都会给城市治安造成巨大的破坏。”
“嗯……那么你说的这些人,最后都怎么样了?”
“他们被称为欢愉女神的信徒,有的被卫兵打死了,有的逃了出去……”
“逃出城市?怎么逃出去的?”
“那可不是件容易事,为了防止外地人溜进来,只要市长身边才有城门的钥匙。据说那些人绑架了市长,一路杀了出去,还有一个会用雷电魔法的家伙,杀了好多人……”
之前逃脱的清理者中,居然有雷神的神契者……谢云逐眯起了眼睛。
“那些人离开后,是不是再也没有回来,就好像消失在了这个世界上?”
“那当然了,好不容易逃出去,不会有人再想回来的。”
谢云逐点了点头,心里已经基本确定了主线的破解方法。欢愉之城本身就是一座巨大的工厂,而“逃离工厂”的本质就是逃离这座城市。只不过城门钥匙在市长那里,恐怕不是那么容易取得。
他还想再问些问题,忽然,楼下传来了此起彼伏的嚎叫声。
一声、两声、然后是成百上千声、几万声……整座城市的人,都在放声嘶吼。这种几乎非人的、野兽般的声音,粗粝、原始、澎湃,又诡异至极,仿佛黑压压的蝗虫,遮天蔽日地升起。
谢云逐心中一凛,立刻走到窗边,谨慎地观察:他看到了嚎叫声的来源——那密密麻麻的工厂,每一个钢铁筑成的庞然大物,都变成了一个煮开了的锅子,万千道声嘶力竭的咆哮快要掀开穹顶,在每一个工厂里沸反盈天。
对这一切,凌轻羽却见怪不怪,掏出耳机戴上,对他说:“这是午休嚎叫,你们厂里没有这个传统吗?”
“没有……”谢云逐顿了顿,“不,晚饭的时候有过。”
“哦,那可能是你们的工作时间太长了,所以调到晚休了。在城里,一般晚上大家回来了,都会聚集到广场上一起叫,也就是所谓的‘广场嚎叫’啦。”
“所以说,‘嚎叫’究竟是什么?”
“果然是刚进城啊,这都不知道,”凌轻羽摇头晃脑地介绍道,“‘嚎叫’是欢愉之城最受欢迎的娱乐放松方式,形式多彩多样,有休息嚎叫、广场嚎叫、欢愉嚎叫……甚至还有人会故意鞭打自己,好让自己痛快地哭叫出来,这个叫‘痛苦嚎叫’。”
“等等,”谢云逐头大道,“我还是不明白‘嚎叫’和‘娱乐放松’的关系。”
“你不觉得叫出来很解压吗?更何况,这里没有别的娱乐方式了。不瞒你说,这可是一个创举啊,它开始流行后,欢愉之城的自杀率都降低了。”凌轻羽又露出了那种嘲讽满满的笑意,“而且大家一起嚎叫,还能增强凝聚力和认同感——电视上是这么说的。”
说着,他打开电视机,就见到电视台正在播放“午休嚎叫”节目,两个主持人正在带头嗷嗷叫唤。真别说,他们的声音婉转悠扬、情绪饱满,嚎出了特色嚎出了水平。
我就不该多问这个,谢云逐扶额,他现在就感觉自己受到了强烈的精神污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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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这样和凌轻羽闲聊着,一直到了下午两点多,弥晏还没醒,反而发了高烧,脸颊烧得通红。谢云逐摸摸他的额头,怎么都觉着烧到了四十好几度。
因为想着动作一定要轻一些,所以连手脚都变得笨拙了,他陪在床边,一遍遍替弥晏擦身、喂药、测体温——理论上来说,这些体贴的照顾都属于“爱”的一部分,能够成为这孩子的力量。但谢云逐这么做,也不完全出于功利的目的,他只是看着小孩烧红的脸,打心眼里觉得他可怜。
凌轻羽忧愁不已:“这么重的伤,还不能送医院,也不知道这孩子能不能挺过去……”
“不用担心,”谢云逐抬起手在他眼前晃了晃。只见他的左手上,从手腕到手指布满了青青紫紫的痕迹,这都是昏迷的小孩无意识捏出来的,“他就是只小怪物。”
凌轻羽看着他被揉捏半天也面不改色的样子,心想你和他半斤八两,也是个不可理喻的怪物。
“没事就好,”他挠了挠头,“我去弄点好吃的,给你们补补身子。”
凌轻羽的身影一消失在门外,弥晏的睫毛就颤了颤,一双眼睛睁得溜圆,水汪汪地看过来。
谢云逐侧躺在他身边,枕在自己的臂弯里,懒洋洋地看着他,“什么时候醒的?”
“就刚才。”
“那刚才干嘛装睡?”
弥晏哼唧了两声不回答,慢慢蹭过来缩进他怀里,细声细气地撒娇,“你不要和他说话,要多多和我说话……”
谢云逐觉得好笑,对方也就是长得好看点,这算是吃的哪门子飞醋。但他不和病人计较,把人揽过来,“好啊,那你和我说说,到底怎么受伤的?”
弥晏心满意足地靠在他怀里,把怎样抠出死亡方块,怎样杀死那些守卫的过程都说了。
谢云逐听得眉毛皱起,光是听他讲述都开始幻痛起来。
不该带他去的。
他脑海里忽然浮现一个念头,他宁可自己受伤也不愿别人替他受伤,他不喜欢那种心脏皱成一团的愧疚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