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生余得许多情_作者:锦绣灰(71)

  院中那人一身单薄的黑色长衫,手捏着一柄折扇,背影瘦削,声音悲切,好不凄楚:

  “小尼姑年方二八,正青春,被师傅削了头发......”

  他唱的是《孽海记》中的一曲《思凡》,人说男怕夜奔,女怕思凡,如今他倒是将这色空不耐拜佛念经寂寞生涯的哀怨,唱的千回百转,应景十足。

  颇有些,深闺怨妇之态。

  她不禁噗嗤一乐。

  他闻声一顿,惊讶转过身来,眉宇冷清,黑白分明的眼中刹那间染上欣喜:

  “你回来了?”

  想她娘家在萧府,夫家在霍府,婆家在沪上霍公馆,可这话说的,就好像这里才是她的家一样。

  但她没有反驳,凝视良久,只轻轻应了声:

  “嗯,回来了。”

  第29章

  二月二十四,这天凌晨,萧瑜安排在萧子显身边的小丫鬟从萧府给萧瑜递来信儿,说是萧子显快不行了。

  “快不行了?那就是没咽气,咽气了再说。”

  萧瑜坐在厅堂,表情不耐的捏了捏眉心,挥退了来人。

  来人也吵醒了梁瑾,他站在门口静静听完了两人的对话,这才进门。

  他走到萧瑜身边,把手里的外衫披在她身上。

  “当心着凉。”

  萧瑜一下子抓住了他的手,抬头问他:

  “我这不孝女是不是该被天打雷劈?”

  她面无表情,可梁瑾感觉到那只抓着他的手冰凉如水。

  梁瑾反手握住她的手,用自己手心的温度温暖着她的,轻声说:“别太为难自己。”

  这一句话反而让萧瑜皱起了眉头,她起身在屋内踱了几步,终于站定,几不可查的轻叹了一声:

  “去听听他有什么遗言。”

  萧瑜是跟医生一起到的,平日里死气沉沉的院子里,此时聚满了忙进忙出的人。

  她进了屋,站在里间床边,冷眼看着医生在做徒劳无功的抢救。

  这个院子,她很多年没有进来过了,本就烟熏火燎的福/寿/膏气味里又夹杂着中药味,病气,恶臭味,让人闻之欲呕。

  这个人她也很久没见过了,除了刚从国外回来时,隔着帘子象征性的请了安,连她结婚时,彼此也没照面。

  此时躺在床上的这个人,不知道是否还能算是个人,他瘦得好像是一具只包了层皮的骨架,颤巍巍,软塌塌,半边身子勉强轻轻挣扎着,眼睛睁不开,只在喉咙深处含糊发出微弱的呻/吟。

  不像是不甘,更像是祈求。

  其实他今年才四十六岁。

  “老太爷!老太爷到了!”

  屋外一阵骚动。

  萧如山披星戴月的来了,直接走到床边坐下,毫不嫌弃的拉住那只瘦骨嶙峋的手:

  “我儿,我儿醒醒!”

  赵医生遗憾道:“老太爷,您节哀。”

  萧如山双目通红,厉声质问:“怎么回事?到底是怎么回事?”

  萧子显贴身伺候多年的小厮早就跪在旁边,重重磕了几个头,一把鼻涕一把泪道:

  “小的该死!爷半夜突然醒了,嘴里嘟囔着月亮,还一个劲儿的看向窗外,小的就把爷连人带椅搬到了窗边,让爷看月亮,没想到没多一会儿,爷就不行了。”

  “混账东西!”

  萧如山一脚将那小厮踢到一边,小厮连滚带爬起来,顶着满脸的血,继续不住的磕头。

  屋里说话声,哭泣声,怒吼声,求饶声,就像一幕荒诞的闹剧,又像是再寻常不过的一出生离死别。

  俄倾,床上的萧子显突然剧烈挣扎了几下,然后再也没有了声息。

  他并没能给任何人,留下任何只字片语。

  萧瑜深吸一口气,转身大步走出了屋子。

  任身后哭声喊声交织在一处:

  “四爷——”

  “我儿你怎么了,我儿——”

  “老太爷,老太爷您慢着点!来人啊,老太爷晕倒了——”

  此时此刻,她脑海中突然闪过很多画面:

  是银钏那天从井里被捞出来时被泡得惨白的脸,是小月娥被烟枪烫得青紫的胳膊,是沈月娘提起这个人时脸上复杂难言的表情,是朦胧记忆里康雅惠头也不回的背影。

  光影交错,如同轮回。

  有时她会有错觉,这座宅子里那个叫萧子显的那个人其实早就死了,死在沈月娘嫁人的那一天,死在母亲离开的那一日,这些年留在这里吞云吐雾,半死不活的,不过是阴间一死鬼,如今终于魂归虚无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