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兀自发愣,只晓得往前头挪,然则前边不知出了什么事,竟是越挪越慢,
抬头望去,从巷尾到街头,处处都是人,比肩继踵,人头攒动,却是不曾闻得有声音。
赖老头此时终于反应过来,自家身上那湿水并不是汗,原是雨水。
雨势未歇,宣德门前人群越聚越多,已是到了动弹不得的地步,场中无人说话,只是望着宫门,都在默默等着。
风云飘摇里,禁宫中再一次响起了钟声。
两幅白布自宣德门上缓缓落下,被雨水打湿,重重地打在门柱上。
赖老头站得远,看不清白布,却听得到声音。
钟声嗡嗡的,震得他几乎站都站不稳。
嚎啕的哭声不知从何而起,漫天遍地。
赖老头弓着背,与老妻互相搀扶着,面上全是水渍,不知是雨水还是泪水,他哆哆嗦嗦的地转头,却见妻子涕泪横流。
他张着嘴巴,欲要哭,却没有哭出声,一张嘴张张合合半日,最后才哑着道:“陛……陛……”
陛了许久,也没有把那一个下字说出来。
御街上全是哭声。
不知是谁哭嚎着道:“皇上还没有龙种,如何就能这般去了!汴河的沟渠还未曾修好,今次下了这样多雨,若是又淹了,谁来督造河沟!难道就要凭我们淹死不得?!”
无人回答他的话,只是哭声越高。
汴河连年水涨,淳化二年时已是漫灌入城,京中百姓非舟楫不能行动。京都府衙匆忙防汛,与工部、提刑司、转运司吵做一团,朝中范、杨两党斗得厉害,最后赵芮气急,连贬带罚了十余人,亲自上得堤坝上督促防汛。
其实孙密还在朝中,带着不少官员上前劝阻,只说堤坝上洪峰涌动,十分危险,请天子回宫,赵芮却道:“京中居人百万,养兵甲数十万,天下转漕,仰给在此一渠水,百姓遭难,饮食不能,行动不得,朕安得不顾?”
竟是一连亲守了十余日,直到河水退却,百姓得安,方才罢休。
京城的百姓也有耳朵,也长眼睛,他们辨不出天子的能干,却能辨得出皇帝的心。
赵芮管不住朝廷,说不过太后,莫说政事堂与枢密院中的权臣,有时本该是天子喉舌的御史台中官员都能抓着他指手画脚一番,可在百姓眼中,这却实实在在是一个一心为民的好皇帝。
从前常平仓存粮不足,灾年时粮价飞涨,天子便自自己的私库中掏了粮谷出来补贴。京城有济民院、慈幼局,他年年都令内库从送药过去。冬日天寒,他催促中书督查各处府衙行事,莫要叫人受寒受冻,春日天晴,从前玉津园不过开放数日,到了他这一处,因是自家的园子,真正想要与民同乐,足足开满一个月,除却前头几天,之后人人俱可随意赏玩。
国中有灾,他辗转无眠,夜夜想着灾情;边疆有战,他日日盯着舆图。
他做不得大用,只会干着急,不似太祖那般英明神武,也不似太宗那样万事在胸,便是先皇,也能把两府治得服服帖帖,到得张圣人,一个妇孺,能将朝政理得井井有条。
到了赵芮,天潢贵胄,正位大统,偏生有一副无能的心肝,优柔的品性。
然则正是这样一个皇帝,竟是真真正正爱民如子。
一人哭着道:“雨这样大,莫不是阎罗王看不清地方,行差了路,勾错人魂了?”
又有人道:“早知有今日,我从前作甚要拿龙子开玩笑,又何苦说陛下龙体……莫不是说得多了,叫天上神仙听得,竟是当了真?!”
朝中不忌人言,京城街头巷尾,哪一日没有人拿赵芮无子来言说几句,可天子毕竟是天子,众人只想着他宫中无数宫女,又有许多御医,说不得哪一日哪一个道士献了弹药,将来总有一日能有子嗣,谁能知道,居然当真就这样去了。
宣德门前,御街之上,百姓惶然而哭,如同身在噩梦之中。
赖老头手中握着一枚铜板,已是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他欲要往前走,前头路已经堵得死了,只觉得胳膊上沉甸甸的,转头一看,老妻已是哭得再站不住,一屁股坐到了地上。
她手掌张开,此时正看着掌心的一枚铜板流泪。
一一是去岁天子赏赐的。
去年赵芮亲临大相国寺,寺中奉了一顿素斋。赖老头供应着大相国寺的豆腐,听得是天子要用,少不得更用心勤力,做得好嫩的豆腐花呈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