梓青的面色也苍白起来,她只觉得自己心内的哀怜之意瞬间像是化成了一团火,几乎便要冲口而出,她的嘴唇动了动,终于还是忍住了。她转过头,望了望窗外的天色,目中现出微微的祈祷之色,心中却不敢有一言一语,愧疚之感与伤疼之意,已如涨潮之水一般,由她的心头升至她的目中,她几乎不能回头去看那少年。她只觉得情动于中,几难自已,当下恨不得避着小丫头们与那少年,怅然大哭一场。此时,她却唯有装作无事一般走到窗前,她的步履不急不缓,如平日里一般有度,她的头却垂得低低的,几乎恨不得将它埋进自己的胸口,全不似平日娴雅风度,所幸那少年此时无心,小丫头们又一向敬服于她,只是垂眉敛目,侍立一旁罢了。待她行至窗前,她的目中已是珠泪暗盈。她一停下来,便伸手去推那半开的窗户,与此同时,已然模糊的双目扇动了几下,目中立即有两串灼热的泪悄悄滚落,她稍稍等了一等,待目中只余下些微湿润之意,心中自觉当无人能觉出异样,这才往后小小退了几步,慢慢转了回来,仍旧走到先前侍立之处。
她转身迈步的时候,面上已经带了春杏般婉柔的笑容,待她走回那少年身前,面上的笑容便已像春阳般暖意融融,她手朝小丫头们轻轻一挥,小丫头们便都端了手上的木案,一串游鱼似的,倏忽间便出了门。梓青眼见小丫头们都已不见踪影,又觑了觑那少年的神色,方才从桌上捧了一盆酸笋鸡皮汤,微微弯下腰,仍旧央求那少年道:“好公子,不如先喝一口汤吧。”梓青见那少年点一点头,却仍是木然坐着,她心中急得直叹气,不自主便脱口道:“冉哥哥。。。。。。”
宁冉忽然间抬起头,注目着梓青道:“什么?你方才唤我什么?”
“冉。。。。。。”梓青见宁冉目色沉沉,却又目光飘忽,仿佛浓夜之中起了苍茫雾色,引得人的心魄不自觉便堕入其中,却又不知何往,不知所措,她不自觉一惊,这一惊之战栗倒像是寒风一阵,吓得她收束了心神,她立刻掩住了口。宁冉虽一向待梓青亲厚,两人独处之时更是多有不避嫌疑之处,梓青却仍是时时警醒着自己,不可全然忘了身份之隔,这一声“冉公子”,她便是已多年不出口,这时候只因又是无奈又是焦心,又见宁冉一副痴态,倒有些孩童的天真之气,心中柔情绻动,不经意间方勾起了埋于她心底那幼时的亲昵之情,她忽然间被宁冉一问,自悔失口,却也不知该如何答言,便只低了头,搅弄着自己垂下的衣带。
宁冉目中的夜色似是更浓,雾色似是更重,他的一双似凝水止流般的目,看起来更是黑白分明,却又似是落入了沉沉的夜色里,困在了浓浓的雾色中,他仿佛看不见梓青面上的神色,仍旧只是定定地注视着她,他喃喃重复着同一句话,却又并不像是当真在问她。他重又往窗外望去,他目中冰封的水波忽然像是遇着了解冻的春风,流溢着柔暖之气,他的唇间亦像是绽出了灿然的花朵:“冉哥哥。”他欢悦的轻语声,仿佛是花瓣在风里的呢喃声。
梓青闻言,不禁一阵抖颤,她的目中簌簌流下泪来。朦胧的泪光中,仿佛蹿出两个幼小的孩子。他们两人一个在前面跑,一个在后面追。前面的那个一声声喊着“冉哥哥”,后面的那个好几次要追上前面的孩子,却又故意放慢了脚步,待前面的孩子有些犹疑地回头来看他时,他不是假装踢到了石头,就是假装摔了一跤,逗得前面那孩子嗤嗤地笑。梓青的唇角浮起一丝丝轻柔的笑意,她的泪光中亦像是流动着明媚的阳光之色,她只觉得和暖的阳光照耀着那嗤嗤笑着的孩子,引得她不自禁便要俯下身去,去看那孩子的笑脸。她只觉得自己仿佛捧起了一面小小的镜子一般,轻轻捧起了那孩子小小的脸。她心满意足地细细端详着,那黑葡萄一般的眸子,那红樱桃一般的嘴唇。。。。。。忽然间,她差点要惊叫起来,那小小的脸忽然变了,变成了另一个人的脸!
“冉哥哥,冉哥哥。。。。。。”一声一声,仿佛一根一根尖利的针,接连着钻入梓青的耳中。她分不清,那是沉在她泪里的声音,还是浮在她耳畔的声音;她也分不清,那是她的呼唤,还是自己的呼唤。忽然间,一阵剧颤向她袭来,好似狂风鞭打着颤抖的飘零之叶一般,她听清楚了,这个声音,就在她身侧!她拭干了泪水,怔怔地望着宁冉,她的目中团团燃着火,她几乎痴迷般望着他,她空荡荡的心谷之中,唯有一个声音在回荡:“冉哥哥,你记不记得,我也曾这般唤过你?”她目中的火渐渐熄了,她的一对灵秀的眸子,仿佛烧成了两个黑漆漆的深洞,恍似深不见底,又恍似空无一物。她忽然张开自己的手,往面前递去,她好似遥遥望见一瓣柔白,轻盈的梨花瓣,被风轻卷着,无力地浮向空中。那小小的一片柔腻的洁白之上,有一道深深的殷红的血痕,她静静地看着,目中神色半是梦一样的痴半是梦一样的幻,她仿佛望着一只洁白的瓷瓶,那瓶身之上描着一枝高雅秀洁的白梅。她目中隐隐地重又燃起了火光,映照在她目中的白梅,染上了那火的红光,却似乎并无半分惧意与恨意,她雪白的面容,只是更显孤洁,仿佛高山之上那寂静的冰雪。梓青倒是被那冰雪之色一惊,由心底翻上来一片冷寒的惧意,她目中的火光一下子寂了,那碳灰一般死静的眸中,沉沉的哀伤之情如水底的暗潮,一浪一浪涌起,渐渐将所有的惧怕之意淹没。她的目中起了另一种火光,那火光鲜妍得仿佛即将流尽却仍一往无前的血,带着痴痴的宿命般的憧憬和眷恋,她仿佛觉得自己刹那间已是移形换影,与那枝白梅浑然恰是一体。一片雪色的光辉中,她仿佛看到了他痴痴的目光,她心中刚要升腾起无边的欢乐,却觉得自己好似牢牢被困在那白梅之中,而他望着的,却只是那枝白梅!她看见他望着自己,而他目中那仙姿绝俗的梅影,却不是自己!梓青低下头,她将手指微微往下一弯,只见中间两根手指的指甲上,还沾着血渍,她望着那已干了的暗红色的痕迹,好似望着自己残损的心,那里也已流尽了鲜血,唯余一点暗血红的痕迹,伴着永不褪逝的伤口。他目中那枝梅影似乎还像针一般,扎在她的目中,她觉得眼前忽然迷蒙起来,她辨不清那梅影之色,她只是觉得它将那血迹的暗红色慢慢点燃了,她的目中重又升起熊熊的火,那火燃着的,是她自己的血,那已流尽了的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