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前垒石高台,顶端镌刻天禄辟邪,在黄沙席卷中依稀可见巍峨壮丽。弦合从未到过此处,只知行过高台便能看见云山的影子了,不禁问:“这是什么地方?你为何要拜祭?”
卫鲮扬起披风挡住漫天的风沙,声音也似含了砂石的磨砺,分外沙哑:“这是伊阙台,是当年摄政王萧元策下令所建,登高望远可见韶关,是为抵御突厥奇袭。”
弦合一怔,这是她第一次从卫鲮的口中听到这般郑重其事的谈论摄政王萧元策。
望着那高台云影,她翻身下马,道:“我陪你去。”
两人拾阶而上,到近处看,才发觉高台的大片墙漆已经脱落,露出粗糙的砖瓦缝隙,穹柱也因年久失修而破败。
卫鲮站在高处,朝向北方望去,青峦叠嶂的云山之外,依稀可见韶关伫立,城防布局,仅一线之隔,便是异族。
弦合沉默良久,循着他的视线望出去,在寒风呼啸中问:“信瑜,你可有事瞒着我?”
他身形微晃,面容沉静,半晌无言,等到想要开口时,却听她又道:“你若不想说就算了,不必编瞎话来搪塞我。”
她返身想要离开,卫鲮叫住了她。
“弦合,你信吗?一个人的出身会影响这个人的一生,不管是背井离乡,还是亲人死绝,始终都摆脱不了。”他垂下眉目,怅然道:“我起先以为是旁人不放过自己,可后来才明白,是自己不放过自己,若是知道自己本出身尊贵,但却不得不流于平庸,但过着平庸的生活却又时时不甘,刻刻念着自己的血统,祖辈的尊荣,你说,这是不是一件很可悲的事?”
这自然可悲。
他明明是摄政王的后人,是大周萧氏王族,却要躲在这穷乡僻壤里苟延残喘,跟他那一群视财如命、粗鄙不堪的堂兄为伍,更加可悲的是,最终还要被齐家人所利用,前世齐协便是利用了他的身份和弟弟相要挟,迫他布下了阴谋,也为自己挖开了坟茔。
不,这或许不只是齐协的阴谋,大约他自己心中也有那么一份不甘,身为萧氏王族,却要眼睁睁看着江山易主,可他,却连名正言顺地为自己的宗嗣一战都做不到,至死天下人都不知,当年贤名远播、英华之年离世的摄政王还留有后人。
其实据她所知,前世到了大周末年,丞相卢楚垂垂老矣之际,其实已经后悔自己当年为了一己之私而放逐了萧元策,他听闻当年萧元策的婢女带了他的幼子逃往北疆,还特地派人来寻过。只可惜齐老夫人太过觉警,费了大力气将卫氏兄弟二人的存在掩盖了过去。
她在心中辗转思索,道:“若是龙族,却要与鼠为辈,自然委屈。那么这条龙为何不回他的家乡,去他该去的地方,尽他该尽的使命,或许不一定能挽救大厦将倾的危势,但起码能为自己的宗族尽一份心力。”
卫鲮震惊地看着她。
她清幽一笑:“或许前途漫漫,充满了危机,但总比委屈求全地待在鼠窝里,日夜被不甘所折磨,犹如行尸走肉一般自设牢笼得强。”
卫鲮垂眸沉思良久,缓缓道:“或许你说的是对的。”
而后两人再无言,只徘徊了一炷香的时间,便下了伊阙台,往云州去。
卫鲮说的对,这云山确实不是寻常人能翻的。两岸峭壁陡立,中间栈道窄小,至多能容得两人两马并排行走。他们穿过栈道,便下起了雨,冬雨如骤,被狂风吹打,甚至夹着冰雹,毫不容情地刺到脸上,凉彻入骨。
落盏紧紧跟在弦合身边,抬手压住被风吹得摇摇欲坠的蓑笠,哀戚道:“姑娘,这四处黑咕隆咚的,不会有强盗吧。”
话音刚落,黑夜中凛光划过,几个壮汉挑着火把拦住他们的去路。
弦合瞥了一眼落盏,低声道:“你这嘴,从来是好的不灵,坏的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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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州
余思远进了帐篷便脱下蓑笠,虽然有草笠遮挡,但衽边还是被水浸透,他索性将外裳脱下来,扔到了一边。
几个副将已等候多时,火炉里木炭烧得荜拨响,火光映照出他们一脸的不忿。
“将军,君侯为何让顾宗越所部去劫楚人的粮草,他们运送粮草的兵道明明是我们探出来的,这样一个现成的功劳给了他,置我们于何地?”
余思远坐下,将手搭在绒毯上,漫不经心道:“君侯自有他的道理,况且劫粮这种事交给顾宗越去办就够了,若是劳动我们,不是有些大材小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