雏雁_作者:李庸和(6)

2019-04-28 李庸和 虐恋

  “我……不敢,跟老师吃饭,多不自在,要是用饭规矩不好,他要是抽出戒尺罚我怎么办。”这从骨子里敬畏老师到惶恐的恐惧,我和容芳感同身受。

  宋元明却哭笑不得,于是,他讲起宋老师以前也做过混小子的事,也说他们私下相处更像是兄弟,没有长辈与晚辈那一套。大约他们年岁相差不多的缘故。

  他眼里的宋小叔,与我们眼里的宋老师截然不同,我甚至不敢相信他嘴里那位玩世不恭又执拗的人是宋老师。

  宋老师虽正值壮年,却喜欢故作老成唬我们,特别是当年他二十出头刚上任教我那会儿。因此,隔几日我再见到看似古板的宋老师时,脑里不禁浮现他不着调的一面,总觉得哪里有些怪异。

  不过,他在学生面前从来端端正正,没有一丝不着调,举手投足一副标准的教师范儿。近日,宋老师像往常一样夹着书本,在狭窄的小路上碰见了我,还露出一些笑容与我打招呼。“嗌,你病好了吗?前天青山那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小子给你熬了降火粥,好喝吗?”

  我顿时一愣,连时时刻刻敬畏老师的心在那一刻也暂停了下。他见我一时没反应,揶揄起我从前上课的时候,只要问住了我,我就这么一副呆呆愣愣的模样,真是娇憨。

  我转身追上宋老师的步伐,原想问出口的话,变成了另一个平常的问题,“老师,他……你们怎么都知道我病了。”

  他这时完全笑了出来,说我姥姥一路请大夫,一路大喊雁子发烧了,谁人能不知。噢,果然是我姥姥的作派。

  但我姥姥的另一作派使我头疼欲裂,这似乎是从村长那边发酵来的,但又似乎是她的本意,而恰好找到了形象的话,终于能理直气壮发作出来了。四肢健全能下地做活的好男人都被挑光了,到时候谁在前面等着你??

  好的鸟都已经先飞了,笨鸟还在野地里瞎等春天来临,春天没来,倒等来了冬天,冬天要是真的来临,你就等着被饿死,被冻死了吧!

  她老人家记性说好也不好,说差也不差。偏偏将村长这两句奇奇怪怪的话记得门儿清。

  于是我明知故问,我为什么会被饿死,为什么会被冻死?我这十八年不活得好好的吗?嘿,笑人。

  姥姥急那一下,没多少肉的脸墩儿即刻泛了红。她捂着下垂的胸脯,将她那薄瘪又翘起的油壶嘴儿一抿,组好话语才谆谆告诫道:“你这个没良心的小崽子,不是你姥姥我一把屎,一把尿把你拉扯大,你能活得好好的吗?看我以后死了,往地上一躺,谁来照顾你!在这山里头,女人不靠男人,可怎么活呀,退一步说,你能自己种田一辈子吗?忒笑人的就是你!”

  一股莫名的怒火从脚底直窜到头上,仿佛冒着一缕缕涩辣的烟气儿,直呛住了我,也闷住了我。我当即冲她大吼,“谁要种一辈子田了!”

  姥姥被我吼呆了,讷讷地问了一句,“你不种田你能干啥呀?”她微垂已耷拉的黄眼皮,唉声嘀咕道:“你啥也不会,你就算去镇上学点什么,也得嫁人,嫁了人你也得顾孩子,最后也都是白想。听过来人一句劝,还是想想当下,正是好时候你不嫁,眼光太高挑挑选选,鬼影都没……。”

  我不耐烦地捂住耳朵,夺门而出,却还是听见了姥姥后头的那句话。你将来不能动了,谁又来给你养老。我百年后去了,怎么能安心。

  我心里一酸,脚下却跑得更远了。姥姥又在后面远远儿地喊我,雁子!雁子!别在外面飞得太晚!

  夜晚的霜露多了,雁子的羽毛将变得沉重,它飞着飞着,累死了便回不了家,回不了家便被野狼叼走,便喂那狼孩儿吃。姥姥从前爱讲雁子被累死被叼走的故事给我听,目的是要我不能在外面逗留太久。于是只要我一出门,她即大喊,雁子!雁子!别在外面飞得太晚。

  我毫无目的地跑着,渐渐歇了下来,后知后觉发觉这是去小山坡的那条泥泞路。此时夕阳西下,连地上的黄泥也泛了金,水坑处被清风微拂而浅浅荡漾,折射出碎碎的波光。我一路盯着脚下选了平坦的地儿踩着,出神中已到了山坡下头。我驻足,抬头一望,那上头果然有一个胡桃色的稳固的画架子,被画架子半掩着的青年正全神贯注在纸上窸窸窣窣用功。

  我才看得入神,又听得一道温懒的声音发号施令道:“不来帮我洗笔,又想我给你画呀?得,你就站那儿和风景相融,我奖励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