黯销魂_作者:大漠荒草(94)

  少女是快乐而骄傲的,作为木兰氏独女,她有别人不能体味的美妙生活。然而很快,她亦有了旁人不能体谅的痛苦。那一天,她最钟爱的那条蔷薇鱼被渔网拖向了屠宰房。

  它曾以自己为饵将她从猛鲨口中解救,她曾牵着它的双鳍在海下共舞,她曾以为,生活只是这样自在的逡游,却忘记,每一日的度过,都是在向血淋淋的告别迈进。

  她不顾一切地冲进了屠宰房,看到那条蔷薇鱼在剧烈地挣扎,它彩色的胸腹上已有一道长长的刀口,却奋力甩动着鱼尾,将脱落的鳞片甩得四散开来,一时间,屠宰房里飘满晶莹的彩色的雪。

  她掩住口,死死咬住了下唇。那条蔷薇鱼见到她,忽而安静了下来。它圆圆的眼睛里滚落一滴蓝色的泪,似将这大海哭出了身体。

  那一天,她抱着那条死去的蔷薇鱼孤坐到身边的血水凝固。

  那以后,她一直极力寻找着能够替代蔷薇鱼肺泡的东西,然而,始终一无所获。心中的悲悯与绝望却与日俱增,终于有一天,她将木兰氏为沧澜国所豢养的几千条蔷薇鱼悉数放归于大海,小白鲸引路,她要它们都不可以再回来。

  那一夜,沧澜的天空里布满彩霞,恋恋不舍,一路朝南海飘去。

  也恰恰是那夜,沧澜国的北部郡县发生海底火山喷发,穹顶被凭空冲起的烟气灼开了一眼洞,储备的蔷薇鱼肺泡却已不足。官方急令,宰杀百条成年蔷薇鱼。

  然而,跟随官兵而来的只有一个两手空空,满脸坦然的女子。她的小腹已经隆起,不卑不亢对沧澜王道:“让北部郡县的百姓迁移,将那一方穹顶割弃吧,我们不需要无限的扩张。”

  沧澜王不曾多言。乔达氏与木兰氏,曾是相依为命共度患难的两家人。

  “你亲自去跟百姓们说吧。”沧澜王只这样说。

  于是,她去了北部,迎接她的,是恶语与咒骂。尖锐的鱼骨和卵石纷纷投向她,哪个孩子似乎无心的一支短小鱼枪“嗖”一声射进了她的眼眶,顿时鲜血迸射出来。

  她捂紧眼,看那些四散逃开的百姓。他们已不得不迁徙,为着这份背井离乡,他们给予她怨恨和惩罚。她接受。

  这样的罪,或许比杀人劫掠更要重上几倍。她和丈夫被流放到百年归岛,不得回乡。

  然而一场海啸,良人归去。她却劫后余生,惊醒时发觉,是蔷薇鱼将她驮回了沧海海底。沧澜王感念旧情,将这沧澜囚奴留在宫中。却另派了其他部族,往南海猎捕蔷薇鱼,重新开始豢养。

  “我不恨身残眼盲,亦不恨大浪无情夺我夫君,我只想用尽余生,再不让蔷薇鱼的命运继续。”木兰夫人望着玉竹,“至于用何手段,我已不再计较。”

  “让朱清逸得了沧澜,就会有所改变吗?”玉竹亦为这故事感动非常,然而不得不置疑发问。眼前这平和美丽的国度,亦须用不菲代价来成全这份平和与美丽。

  木兰夫人点头:“他允诺我,沧澜再不扩建,若人口繁荣到无法栖居,便可自由移居中洲大陆。”或许,这漂流在外千万年的沧海囚奴,亦是想要归到故里的吧。

  朱清逸,他从卷宗之中得到太多秘密,像窥到每个人灵魂的缝隙,以此,予取予求。

  “人生一世,总要为了什么而活,从我看到蔷薇鱼的眼泪开始,我这一辈子都为了解救它们而存在,”木兰夫人举头望着玉竹,眼波复杂,“其它的,我顾及不了。”

  “玉竹明白。”玉竹微笑颔首,一向内敛的情绪竟也波动得异样,“夫人的亲人们,也都该明白。”这一声,竟似颤抖得要留下泪来。

  木兰夫人感激地一笑,苍老面容竟也无端美丽,她敛起瘦小的身子,迈脚走开,玉竹不再阻拦,连同一直静默倾听的清尘亦含笑目送她离开。

  虽然立场不同,但怎能分清孰是孰非。人生而有所执着,便是幸运,而这份执着若是发乎情理,归于良善,又有怎样的理由去阻挡。

  许久之后,清尘才开口,轻声说道:“为何不相认?”

  玉竹摇头,背对着他,眼中有泪光,“各自心里明了,已经够了。”

  二十多年前,不妙子于沧澜海岸拾到一个男婴,那男婴并非裹在普通的襁褓之中,而是卧在一颗椭圆形的透明圆球中,那颗球漂浮在水岸上,一尾人身大小的鱼用身体蜷成半圆形的港湾,将圆球圈在港湾的保护之中。那尾鱼色彩斑斓,却已死僵,翻过来便看到胸腹上一道长长的口子,是啮咬得并不整齐的痕迹。鱼齿上尚且挂着肚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