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太太眉宇中的刻痕愈发重了些,许久才道:“既然如此,你就拿些银子出去施粥,再发些棉衣下去,也算是——积德了。”
老太太在银钱上向来不手紧,她会说这话,程姨娘倒不奇怪,低眉顺眼应了。
时雨回头,却看到老太太怔怔看着敬慈堂外,慢慢地长叹一口气,“这个年,真难过啊。”
这个年,因为嘉陵关愈发吃紧的战事,再加上城外无处安顿的难民,整个京城都过得愁云惨淡。英国公这样的大户人家,都减了人情往来,有几家主母打发了人上门给老太太请安,也有小辈来拜年的,一律都是时雨出面接待。
她过了年就有十三岁,算是个大姑娘了,虽不爱笑,然而待人处事,自有一种清凌凌的贵气在。不是没有犯了嘀咕,觉得她和英国公半点儿不像的,可人精们哪里会说这样的话,只是拉着她的手,夸了又夸,恨不得抢回家去做媳妇儿。
时雨还算知道,这会儿自己该做出点羞涩模样来,不过她惯不会演戏,脸红更是装不出来,只是拿了团扇,掩了嘴角,微微笑了笑,便不去接这个话题。
唯一得了她青眼的还只是一个乔家三姑娘,两个人倒是有很多话可说。乔停歌嘟嘟囔囔告诉她,“太子要读书了,皇上还想让我父亲做太子的老师呢——”
太子是元后嫡出,出阁读书理所应当,只是今年太子已经八岁了,寻常人家的幼童,四岁开蒙都算得晚。
时雨便露出些讶异神色,说:“怎么——”
“太子身子不好呢,随了皇后的。”女儿家之间说起私房话来,就没有那么顾忌,乔停歌喝了茶,又说,“要不然,皇上也不会叫宫中多出个徐贵妃来。”
这位徐贵妃,据说是英国公下江南回来给皇帝献上的美人,皇帝不好美色,三宫六院冷落已久,可徐贵妃一入宫就封了嫔位,生下皇次子后,便扶摇而上,当了后宫的第二个主子。
如今傅嘉木不在,徐贵妃便是英国公府隐隐的靠山。先头傅、乔定亲,分明乔家亲近皇后,老太太却特特进宫求了徐贵妃,叫徐贵妃赐婚下来。这一招,确实也镇住了不少魑魅魍魉,让英国公府在这男主人缺席的大半年内,没有闹出过太大的幺蛾子。
时雨皱眉。
她有些随了父亲,性子板正,为人臣者应当在其位,谋其政。英国公要真的是一心为公,就不该插手皇帝的后宫。何况太子怯弱,皇次子又得了皇帝喜爱,虽则二者尚且年幼,朝中大臣却也隐隐有了站队的意思。
乔家和皇后母族颇有渊源,又家风清正,与其说是太子党,不如说是拥护正统,而英国公却——
她垂了眸子,难得有些茫然,恨不能到嘉陵关掘地三尺好把傅嘉木给挖出来,问他到底在想什么,到底要做什么。
忽地老太太身边来了个老嬷嬷,笑容满面地捧了一盘子的酥油泡螺,这东西费时费力,大厨房再不做的,只有老太太的小厨房才常年备着。
她挑了挑眉,老嬷嬷就道:“老太太惦记着县君和三姑娘呢,说女孩子家家的,就爱吃这一口,特特吩咐了送来的。”
她这是有意在乔家人面前显摆,也好显出对时雨的重视,更是微弱的示好信号。
自打时雨管家之后,后院中的姨娘们自不必说,连老太太身边的老人,见了她也只是赔笑脸,生怕又惹着了这个不给面子的县君,叫她三两句话就发卖了。
乔停歌瞧这形容,回头便吃吃地笑,“有人害怕你要受欺负呢,我看,你不欺负别人就算好的。”
时雨挑了眉,正要回她一句,身边的丫鬟跌跌撞撞推了门进来。时雨眉头一皱,才要说她,那丫鬟已然白着脸说:“县君,国公爷——国公爷回来了!”
时雨霍然起身,连带着袖子扫落了手边茶具,“砰”得一声,在脚边溅得开了花,沾湿了裙边。
丫鬟的话才说完,便有人大步踏进来。
时雨下意识往后退了半步,又顿住了步子,抬起头去看着那高大的男人。
他本不过而立,还能算是在青年时代的末端,容色与权柄却并有,这才成了京中小娘子们最想嫁的男人。
大半年的时间,在他身上再刻了一身风霜,却无损容光。他发间还有未曾化了的雪花,一身黑衣沉沉坠着血水,倒像是雪中踏出来的妖精,好看得惊心动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