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显边作揖边给佳人送去一个热情洋溢的秋波,以示他发自心坎的诚挚,佳人却早已习惯他看谁都亲切的眼神,今日还添了些神经搭错的挑逗,反而多一层防备。
好好一桌家宴,吃出些诡异的融洽气氛。
付小姐生无可恋地应付,黎同知兴致盎然地深|入。
至于付总兵么,一如既往的逗|逼。
“贤侄啊,不是我托大,我家七七那是文武双全、德才兼备,从女工到庖厨,那她是无一不精。就算有什么不会的,教她一遍,就一遍,她准能气死先生!”
“世叔啊,付小姐再好,可她不爱说话,她不…她不待见我啊!”
黎同知愤愤然猛拍桌子,碗碟酒坛都震得离桌半寸,又稳稳落下。四溅的酒水仿佛他寤寐思服的热泪,乒乒乓乓的声响应和着他求而不得的惆怅。
付总兵一手一支筷子敲着唱起小曲儿,指着贤侄鼻子传授追妻指南,强调烈女怕郎缠的五字要诀。
喝得烂醉的叔侄俩哈哈大笑,只叹酒逢知己千杯少。
付夫人早已恶心得回府,付小姐唯恐她爹一高兴把全家人给卖了,遂面无表情、纹丝不动地守着。
那厢付总兵还在兴致勃勃:“她这等才智又姿容无双的,世间要再寻出第二个来,怕也不能够,只待来日……”
黎同知醉眼朦胧地望去,摇头晃脑、点着下巴,笑得傻里傻气,似是不甚清醒。
“待来日…待来日如何?”
付总兵睇了千金一眼,又很快复了醉态,拍着贤侄肩膀,醺醺然道:“来日十里红妆,风光出阁。”
付小姐没忍住,笑得浑身发颤。
黎显吐出口气,神情怏怏。
她笑的样子,真是很好看的。
仿佛一匹泠泠的雪缎开出红梅,狡黠的神气如嫩黄的花蕊,画龙点睛。眉眼弯如新月,不再是平日里的淡淡,多了许多的温暖,少了许多的谋算。
他闭着眼,启了启唇,半吞半含地呢喃:“七七……”
这是世上最好听的名字,如同馥郁的酒,舌尖上翻滚,就会齿颊留香。
他迷恋她干净明丽的笑靥,细水长流的,不争不抢的,与他的急躁恰恰相反。他想起她的狡诈,想起她的倔强,想起她的顽强,想起她淡淡的嘲讽,想起她适时的怜惜,他不住地想,她到底有几张面孔。
他上了瘾。
付小姐扶着付总兵入了软轿,目送着黎同知醉恹恹地踱远,方一折身回了醉仙楼。
后厨里热闹得紧,毕毕剥剥皆是翻炒热菜的声响,付小姐寻着相熟的大厨,在蒸汽缭绕、人声鼎沸里,聊些庖厨心得。
“牡丹出狱,却不肯走。”
“你告诉她,她杜家的仇已报,此地无可留恋。还想做咱们的人,就得听话。”
眉清目秀的大厨叹道:“是。”
“文雍那边查得如何?”
“文掌史的确流连梨园、结交戏子,且似乎与琼王有些首尾。”
琼王慕容玦,乃梁帝三子,亦是最小的儿子,生母位分不高,却因聪慧过人深得梁帝喜爱。
付小姐屈指敲那灶台:“段辜存。”
“段刺史亡妻名为睦州望族王氏嫡女,实为镇国公李素私生之女,此事藏得严密,实证亦是寥寥。”
她笑:“那你怎么知道?”
大厨从蒸汽中抬头贱|笑:“奴才想知道,就能知道。不知道,也知道。”
付小姐凝着陈其那张不再青嫩的脸,压下胸口的酸楚,努力维持面上的调笑。
一年前她与他重逢在燕京,他正于赋扬楼的戏台上,唱着一出好戏。
讲的是大户人家的嫡子为庶子所害,又借尸还魂回来夺|权的故事。
那一刻她浑身凉透,眼角发烫,舌根又痒又痛,恨不得干脆咬下。
她当年的戏言,如今竟成真了。
当年王府抄灭,陈其这个总管首当其冲。可他向来机灵,惯会见风使舵,手里又握着暗卫,想来无论如何也能有一条生路。
她压根儿没指望他逃脱之后,还能支个戏台子为自己申冤。
她既感动又心疼,他虽是孝昭仁皇后的棋子,到底也不负从小一块儿长大的情分。
可她还没想好要不要同他相认,锦衣卫同知黎显便带人捉了这妖言惑众的有心之人。
她瞧见他挣扎着唱完了“恨深如云仇似天”,她瞧见他眼角眉梢的苦意、身不由己的悲凉,还有微微的不灭的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