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娴儿来得早,占了个极好的位置,就在那高台下面。
她坐在马车里,外头的人看不见她,她却时时刻刻留意着外面的动静。
听着外面百姓们口中的话题从“可惜了”到“怕是要出大事了”再到“几百具尸首只怕容易引起瘟疫”,郑娴儿的心里已不知煎熬了多少遍。
小枝从盒子里拿出个包子递给她:“吃一个吧。”
郑娴儿摇了摇头,不理她。
小枝心里气闷,却不得不竭力放软了语气:“这才刚到午时呢,最少还要等小半个时辰才能见着人。你昨晚没吃饭,今天早上喝几口粥又尽数吐了出来……这个样子,恐怕不等见到人,你自己先要倒下了!”
“你少啰嗦几句吧,”郑娴儿无奈,“这会儿我没胃口,吃下去照旧还是要吐,何必多受那份子罪!”
“奶奶……”小枝觉得有件事必须要提醒她一下了。
可是此刻郑娴儿显然没有心情听她说别的。
纠结了好一会子,小枝只得选了个郑娴儿爱听的话题来说:“陈景行那帮人已经安排好了,待会儿肯定会弄出不小的动静来……就是不知道有用没用。”
这个话题果然引起了郑娴儿的兴趣。她扯了扯嘴角,咬牙说道:“有用没用,总得试过才知道。”
小枝知道多说无益,也就不说话了。
钦差大人亲自监斩,救人是没机会的。“法场劫囚”这种事只在戏文里见过,现实中操作起来还是难于上青天的。
郑娴儿想做的,还是跟先前一样的事:拖住!
从京城到这里,总有八九天的路程。可是如果快马加鞭呢?骑最好的马呢?驿站换马不换人呢?
只要有心,总会有法子更快一点的!
楼阙不是一直在暗中跟京城联系吗?葛丰不是已经去京城帮他搬救兵了吗?
希望虽然渺茫,但哪怕只有万分之一,郑娴儿就不会泄气。
当然,除了陈景行那帮书生之外,郑娴儿还预备了另外一手。
那就是下下之策,万不得已才走的一步险棋了。那一招,她连小枝都没有告诉。
日影渐移,高台那边终于有了动静。
先是几个官差上来撵走了爬上去瞧新鲜的百姓,然后便是钦差大人骑着高头大马走上台去,在一张铺了红布的高桌后面坐了下来。
再往后,是官差们手持皮鞭,像驱赶牲口一样撵着犯人走上了高台。
因为人太多的缘故,县城里的刑枷不够用、锁链不够用、囚衣也不够用,所以除了几个“主犯”之外,其余人都是随随便便用草绳捆着,跟粽子似的。
至于一众“主犯”,他们身上倒是披枷带锁的,可是也没换囚衣。
于是,这一大帮人被撵到高台上之后仍然昂首而立,破旧脏污的长衫硬是穿出了青松般的风骨。
小小桑榆县,出过几个举人、几个秀才?
今天断头台上一溜站着的这十六七个,最不济的也是秀才!
其中还有一位远近闻名的饱学鸿儒,还有一位年轻俊秀的解元公!
这些人若是被砍了头,今后桑榆县还会有人读书吗?天下还有人敢读书吗?
百姓们都有些躁动。
众官差费了不小的工夫,终于把数百个病恹恹不知多少天没吃饱饭的犯人家属尽数驱赶到了断头台上。
幸亏这些人饿了好多天而且多数是老弱妇孺,否则哪怕有草绳绑着,这么多人只靠肩膀也能把官差撞死大半!
曾巡抚和黎县令也走到桌旁坐了下来,一路说笑着,满脸兴奋之色。只有那个学政大人眉头紧锁,不知在想些什么。
有官差在断头台上立了一根竿子,看日影。
可是今日这天阴得好像随时要下墨水似的,立什么竿子?看什么日影?——连百姓们都看不下去了。
但不管怎么说,竿子还是立起来了,死囚们也被推到了台前。万事俱备,只欠一砍了。
很显然,因为“刽子手”的数量不够,刀的数量也不够,所以这杀头也是要分批杀的。
第一批先杀主犯,然后杀他们的家人,最后再杀家奴……
看明白这一点之后,人群之中又起了一片喧哗。
百姓们代入自己想象了一下,得出了一个惊人一致的结论:“排在前面的比较有福,因为前面的只用挨一刀,后面的那些要被活生生吓晕,吓晕,再吓晕,不知要晕过去几次才能死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