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处言语_作者:六十四骨(183)

2019-04-06 六十四骨

  “他过得不开心,从小学时候就开始了,我知道的,我早就知道的……是我们不该逼他填志愿,不让他去学摄影……”平时总是声色俱厉的女人此时哭得泣不成声,过了好一会儿才又抚着额头道,“其实他走了也是好事,他走了,就解脱了,不用再过得这么不开心了……”

  双兖听着,埋下头,一个不小心把一只筷子掉在了地上,她弯腰去捡,却怎么摸也摸不到。

  那头谈笑妈妈还在继续说着话,“他现在肯定轻松了,但我不轻松啊……”她嗓子撕扯着,因为哭得太多轻易就绷得仿佛声声泣血,“我只有他一个,他爸爸也只有他一个,他是我的半条命啊……我怎么舍得?”

  怎么舍得,怎么舍得?

  十多年的养育,一朝断送。

  谈笑这么狠心,特意选在自己生日出门,然后别出心裁地选择了在那天借酒醉从高楼上坠下。

  十七岁,生日忌日同一日,可否看作从未来过这个世界?

  欠你们的还不了,你们欠我的也不必还。

  双兖比别人知道得更多一点,从始至终总忍不住用更苛刻冷酷的眼光来看待面前这个追悔莫及的母亲,此时却也是防线尽溃,像被一把血淋淋的刀猛地捅进了心口里,窝心的疼。

  世上有千千万万种人,千千万万种母亲,面对孩子的伤痛和离去,就真的能无动于衷吗?

  从身上割下的肉,怎么能说没就没,可总有人比你想的更狠心。

  双兖到底还是没能把那根筷子捡起来。

  她先是弯着腰,慢慢就蹲到了地上,视线渐渐模糊了,手臂上、膝盖上洇了一团团热泪,后背弓着,心里着急很想站起来,却寻不到一点力气……

  到最后她都记不清自己是怎么出的饭店了,只记得这一天散场时,她是除了谈笑妈妈以外哭得最厉害的一个人,像个泪人似的,肿着眼睛闷着头回了家,头疼了一整个下午。

  次日上午,天还没亮双兖就和李小阮穿戴整齐出了门。

  夏日里天气炎热,谈笑的遗体存放不了太久,定在了周六早上火化。

  两个人匆匆赶往殡仪馆,众人陆陆续续到齐,除了昨天的一帮学生,还有谈笑家里的一干亲戚朋友。一眼望去,满目的黑白两色,肃穆的气氛和四周经年的腐朽气味掺杂在一起,憋得人心上像是压了千斤重的东西,皱缩着几近喘不过气来。

  谈笑被人抬进火化炉的时候,谈笑妈妈忽然发了疯似的扑上去,趴在儿子身边不让他走,哭喊着不松手,盘好的头发全都散了,沾着风里的灰笼在面上,全然没了平日里不苟言笑的严厉模样。

  谈笑爸爸和几个亲戚费了很大的劲才把她拉开,让火化的时间又往后推了十几分钟。

  也不知道一个几天水米不进的女人哪来那么大的力气,几个成年男人都掰不开她的手。

  眼见着火化炉合上,火苗窜起,谈笑妈妈顿时捂着脸失声痛哭,被谈笑爸爸揽进了怀里。这个面带官威的中年男人至始至终话都不多,只是眼神从没离开过儿子身上,目送着他渐渐消失在火光中,像是在行注目礼一样庄严冷峻。末了,身形一晃,险些没站稳,在旁人的搀扶下才又一点点绷直了膝盖,站在人群最前面,背影巍峨如山。

  天光大亮时,又是一场迎来送往,众人流水一般地来,流水一般地去,今天的这几个小时,也只是他们生活中流水一般的一个小插曲,须臾便将散去,只有丧者的至亲还伫留原地,无意离去。

  双兖让李小阮先走,自己也留到了最后。

  地方空下来以后,谈笑妈妈很容易就注意到了她,她走近,谈笑妈妈脸上还有未干的泪痕,她勉强挤出一个淡淡的笑,跟双兖打了个招呼,“是你啊,还没走?”

  她还记得这个昨天哭得最伤心的小姑娘,有一些印象。

  “等一会儿再走。”双兖说。

  “我是不敢走。”谈笑妈妈缓缓抽了口气,低声道,“我怕这一走……就真的再也见不到他了。”

  双兖凝视着她的侧脸,感觉一夜之间这个母亲仿佛又老了几岁,黯淡无光的面颊上法令纹加深了几分,每一道沟壑里都藏着哀伤。

  “其实就算我走了,他人也不在了。”谈笑妈妈自嘲似的又道,“我知道他不想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