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他身旁的皇帝却对着血淋淋的那片牛肉坐立难安,吃也不是,不吃也不是。
善解人意的皇后替皇帝解围,用袖子做遮挡,将滚烫的茶水洒在牛肉之上。薄如蝉翼的肉片被烫至半熟,正好方便皇帝入口。
当日,小太子桌上也有这样的一盘生牛肉,可他面前茶水早已凉透,无人前来替换,只能沉默着抬起眼,看着高座上的父皇对着体贴入微的皇后,报以感激的一笑。
今日大司马府上设宴,父皇不愿亲自赴宴,多少也与筵席上血腥的菜色有关。
小太子轻轻一叹,捏紧手中的筷子,已是做好了生食牛肉的准备。
可是,小太子却压根没有预料到,大司马寿宴上的最后一道菜,并不是一盘沁着鲜血的生牛肉。
而是一头活蹦乱跳的小牛犊。
那牛犊尚在吃奶,两月左右大小,红褐色的皮毛油光水滑,跟在一位袒胸露乳的彪形大汉身后,怯懦地哞哞直叫。
花厅正中,主桌之前立了碗口粗的一根立柱。那大汉将牛犊拴在立柱之上,冲主桌上的大司马躬身拜下,又从身后拎出一只黑漆小桶。
小太子尚在愣怔之中,下一秒钟,不待他反应过来,那彪形大汉猛地将水桶提起,哗地一下冲那牛犊的后股浇去。
是滚水。
小牛犊厉声哀嚎,拼命挣扎。大汉一手按住牛犊的后脊,另一手中捏一柄寒光闪闪的匕首,手起刀落,眨眼之间便从牛犊两股间削下拳头大的两团嫩肉。
鲜血四溅,夹杂着牛犊的哀嚎和席间一片喝彩叫好。那削下来的嫩股肉,眨眼之间便被大汉片成数十几可透光的薄肉片。
牛犊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血肉被放入一只只白釉瓷盘中,挣扎的力道逐渐减弱,圆铃一般的牛眼中,滚落滴滴豆大的泪水。
小太子将那泪水看得分明,喉头艰涩无比,胃中翻波滚浪般难受,指甲早已深深嵌入掌心,却仿佛没有半点用处。
牛肉上盘,被端至他的面前。
大司马言笑晏晏地玩笑着,眼神却不曾离开小太子握着筷子的手,虎视眈眈。
“殿下尝尝我府中厨子手艺如何?”大司马轻笑着开口。
忍无可忍,从头再忍。
小太子咬紧牙关,拼命回忆逝去母亲的音容笑貌。大仇尚未得报,他,不能冲动。
胸口感到了轻微的蠕动,是泰安一个劲儿地提醒他,万万不能此时沉不住气。
小太子提起筷子,夹起一片透着血丝的生牛肉,缓缓往口中送。
“且慢!”大司马制住小太子,恍然大悟般地拍了下前额,“险些忘记!”
他清脆地击掌,唤来随侍的家仆,取来一只青釉八角盘,放在小太子的面前。小太子低头一看,青翠欲滴的盘中放着半碗明黄色的粘液。
小太子幼年长于民间,一眼认出那是打发了的鸡蛋液。
“生牛肉腥膻之味甚重,以新鲜蛋液佐之,方可去腥膻之味。”大司马笑得开怀,“乳牛肉配上鲜鸡子一道吃,入口即烂鲜嫩多汁,实乃人间美味也。”
小太子从善如流,微笑颔首,捏起筷子将牛肉在蛋液中轻蘸了一圈,又缓缓向口中送。
可大司马,第二次地出声打断了他。
“殿下可知这道菜别名为何?”大司马笑意满满的眼中包藏着无穷的祸心,“这道菜的别名,叫做哀子。”
小太子的脑中轰隆一声,血气一瞬间冲至头顶。
父丧称孤子,母丧称哀子。牛犊,鸡蛋,皆为人子,双双做了盘中餐。
大司马说这道菜名叫“哀子”,到底是在说鸡蛋和牛犊可怜,还是在讥讽他太子死了娘亲,无根飘萍,只能任人鱼肉?
小太子耳中嗡嗡,可大司马却一字一顿,仍然在说:“做这道生食乳牛肉,为保牛肉鲜嫩,须得活杀。可母牛舐犊情深,听闻牛犊宰杀时的哀嚎便会发疯撞栏,力道之大令数位壮汉也难制住。”
“所以欲杀牛犊,便要先杀母牛。”大司马似笑非笑,“没了母牛,那牛犊再挣扎,又怎能逃出生天呢?”
这话说得露骨又狠毒。小太子眼前阵阵发黑。母亲被活生生地绞杀在他面前,仿佛还是昨夜发生的事。
字字句句,听在他耳中有如针扎雷鸣,让他再也没有一丝一毫忍耐下去的力气。
筷子上仍然夹着那蘸了蛋液的血牛肉,可是小太子无论如何,怎么也不愿再将筷子送入口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