讲到这里,卜昀便不语了。程吟却也猜得到几分他心中所想。如今他们二人知道了这样天大的事,虽于别人是一击必中的要害,于卜昀钟回却是自伤之事。若认真要揭发此事,一则上承之路甚是艰难;二则林糜两家众人不用说了,到时伤及的无辜必定远不止此数。即令真的一朝上闻天听了,他们便是狠狠地打了那些自诩文脉正统之栋梁们的脸。而揭开这桩丑闻的人,恐怕也会激起众人恨意。这也是程吟连自己兄弟都瞒着便急急地跑来与卜昀商量的缘故。这样大事,轻易下不得决心,因为无论做何选择,都将成为此生之负担。
半晌卜昀方转身问她道:“你既然瞒着钟回来与我说,看来是不打算在这上头做文章了。只是林相若知道有人曾阅过此书,难道还会轻易放过你们?”
“他既能将副本保存得如此用心,想必并不知道你我手中有一本装帧一模一样,内容却全无关系的药书。我之前常想不通为何你母亲将那半本书给了糜夫人却未留任何信息于你。如今看来,她定是不忍殃及无辜。我父母怕也知道此书奥秘,故而才与知情人留印分书。难保他们当年这样做不是生了互相制约的意思,皆因都知道此事轻易揭不得。只是可叹想到要救人的,却始终无法自救……”
未及说完,卜昀便打断她道:“我每每想到他们当年所历,及糜家所作所为,心中便难以平静。”
程吟从未见过他对自己失礼,也理解他心中所痛,只得用亲情劝慰:“如今就算是你我不顾自身安危,你可知这要得罪多少人?虽然卜家首告算有功,料想初时定可免于牵连,可难保日后不会有人要秋后算账。且你真忍心害你家大夫人至此么。如今你也该明白,若无她的庇佑,安知你能长大成人……”
“若无他糜家行恶事在先,我们父母双全的,何苦要劳动她两边作难?何况当年的事情,未见得她就不是帮凶。”
程吟听了,知道一时也难劝住他,便出言相慰道:“我知道若是要你就此彻底丢开手,怕是不容易。但我同你也是一样。父母的冤屈仍可想法伸张,只是此事,还是三思罢。”看他像是没什么别的话要与她说的,程吟叹口气便往外走去。刚走到门口时,却又被钟回叫住。
“你瞒了钟回来与我商量这事,究竟是怕他不愿放手,还是怕他两难。”
程吟回身迎着他炯炯目光,一字一句认真答道:“我只是不想他、或者你,轻易做下今后痛悔一生的事来。”
第二日一早,方家突然有人来回,说方夫人病势起得急,请卜昀即刻过去。这一日卜昀都未曾回到长荣街,程吟便心知不好。三日过后,方家那里果然传来方夫人病逝的消息。
长荣街这里因是他家女婿,故此上下众人都戴起孝来。程吟早先是借着‘方峨’堂姐的身份投进来的,也未能免。不过她心里也并不介意。一则毕竟她曾冒过方家小姐的名,二则方夫人之病也算是当年事情之延续。她如今虽因顾虑种种才决意暂且放手,但对所累之人,还是难免心生愧疚之意。其实她虽瞒着钟回,又对卜昀百般劝解,心中也并非全然坦荡毫不介怀。毕竟关乎父母生恩。林相这个把柄虽说自伤力太大,但也有极大可能是她唯一能扳倒仇人的机会。如此轻言放弃,于她,无论如何都是极难的抉择。
方夫人事情出来,卜家虽无须大操办,但方家却全赖卜昀主持。因此程吟料定十天半月之内,他是无法返家的。连程哦也每日进出方府几次。两姐弟如此便浑浑噩噩地过了十几日。程吟因有心事,平日也不大跟人多言语。程哦虽不用他帮大忙,但总归两边递送消息还是仰赖他的多。方家那里人全当他是卜昀带过来的跟班,卜家这边人又以为他是方家那边远亲。皆因他年纪小,长相又天然一派稚嫩,不容易引人注目,因此倒从未穿帮过。
这一日处暑,早起便气闷非常,到了午时,果然天上轰隆隆地闷雷声不止,只不见雨点下来。程哦早饭后便依例去了方家。正因天起闷热烦躁时,却听人进来说高大人来访。程吟心生诧异,因之前听程哦提起,方夫人过世次日,悯风便去过方家致哀,因此他不会不知道卜昀这几日行踪。正想问时,来人见程吟脸上颇有些不耐之色,又说:“我原也回了说我家少爷去了方家协理丧事,怕是不得半月回不得。可那高大人却说要找的是方峨小少爷问话,我便只好回说告诉方峨小少爷每日也多在方家。他听了这话本来是要告辞的,不知为何却又变卦回来,劈头便问方峨是否有个姐姐也在此处。他既问起,我便只好进来问姑娘的主意是见还是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