卜昀先头见他这般避人,不像是马上要揭穿自己的意思,心中便稍有放松。如今见他说得竟无一点错处,倒又生出了些许佩服之意来。因见对方如此坦诚对他,他便也点点头算作回答。
那老者遂面带得意之色道:“你也不必紧张。既然未存了害人性命的心思,此事便于我无涉。只是这几味料并不常见,老朽也是因缘际会下才略知其理,却从未见有人用过。不知道公子你是师从何门何派哪位高人,如此年纪轻轻便想得出这种法子来?”
卜昀听他反问起这个来,知道这老大夫怕是学究气犯了,于是心中又松一口气,口中便搪塞说自己是从一本古籍中得知此法的。那医者却仍不肯丢过这话头,还只管追问他书名作者。卜昀无法,只得胡乱说了个名字。谁知那医者听了,竟然眉飞色舞道:“我本以为此书早已失传,想不到世上竟然还有存本在矣!”
卜昀见他如此激动,倒不免心中一动,便故意道:“这并没什么稀奇的。我家祖上便是行医出身。如今虽没什么人仍在这一行了,但也还有些许家藏。老先生若不怪晚生造次,可随时至我家随便翻阅。”
老少二人至此便聊开了起来。那医者见卜昀话里话外透出对程吟关怀意思,便将仍存的几分疑虑也打消得干干净净。因他见洛京这几日颇不太平,他们二人又是跟着顾钧过来的,他便以为卜昀是怕这姑娘身涉险地,方才费尽心机好心办了这坏事。卜昀因怕他在程吟面前拆穿自己,也分外卖力配合,凡不要紧的事情,能说的也都说与了这老者听。
二人聊了足有一个时辰,那医者方道:“多谢公子不吝赐教。只是老朽年岁大了,恐经不起如此舟车劳顿之苦了。倒是还有两个亲传的弟子,也是族中子弟,若他日有机会,定当到府上拜访求教。”
二人又说了一会儿关于程吟伤情的闲话。那老医者虽说起药理来一派老学究气,但毕竟医者仁心,仍是关切道:“这位姑娘虽底子不差,但这回真是冻得狠了。今冬切记再不可受寒了。至明年开春之前,都要穿得和暖些。等过了初夏,若是喘嗽的症状再没发过,便没事了。否则若是因腠理疏松,卫气不固,为外邪侵袭,到时候反复发作,气阴俱伤,是要伤及根本的。此外……”说到这里,那老者略想了想措辞,便续道,“公子看看情形,那几味料能断还是断了吧。毕竟还年轻,女子若长期血脉阻滞,总归不是好事。将来若是生养事上有艰难,反悔之晚矣。”
卜昀听了,不由得一愣。然后便略有赧色道:“老先生说得是。晚生都记下了。这几日在这里还请先生多费心了。“
好容易打发了这位老者,卜昀才得空到里头看程吟情形。此时她早已沉沉睡去多时。因那屋内生着火,倒甚是暖和。卜昀见程吟身上被衾盖得并不厚,脸颊上却显出两片绯色来。他怕炭火气太过干燥,恐她肺内郁结之寒气运化失调,积液成痰,痰阻气道,反倒不利,因此便将她床头一个火盆推到窗边去。回身却看到外头又开始纷纷扬扬下起雪来,虽是悄无声息,这一会儿的功夫,早已将房顶、街道都罩上了厚厚一层白色。此景倒似是让他有所感触。他见程吟所卧的榻边有个脚踏,便笼起袖管,独自坐了下去,抬头看着窗外雪色默默无语。
其实方才那老者所说的话,乃是他这一年来心中一大病。不为别的,只是从当初自己起了这个主意以来,就明白此计虽于人无害,通盘却也全只是为了自己考虑。他自幼托身在卜家,有祖母疼爱。但父母之事,从不敢忘。心心念念二十载,最大的苦,就是无人助力。直到程吟仗着身上本事,大胆假借方家小姐之名入了卜家方才有了转机。起先卜昀虽然有过犹豫,但却将计就计搅乱起卜家糜家两潭死水,想要浑水摸鱼见机行事。
后来程吟因中毒失了本事,无奈之下只得与他真成了婚。卜昀虽未完全与之摊牌,但身边实在没有得力之人,他便渐渐地起了这个心思,想将她困在身边,好借她姐弟二人之力行事。他谋划得天衣无缝,只将东西搁在自己身上,料想必能瞒得过人去。直到今日碰上了这么一个老大夫,鼻子甚毒,一下子竟给他闻了出来。其实若是卜昀真沉得住气,抵死不认,此事未必不能轻轻揭过。但自从因糜允之事发,卜昀与程吟生了嫌隙以来,他原本就已心如死灰,却骤然间因洛京这场意外失而复得,自己尚且仍有些迷蒙着,便轻松叫这老江湖三两句话给诈了出来。好在这人所求有限,而卜昀此时便是对方要金山银山,也是愿意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