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里视试探性地喊道:“君侯?”
任好没有回头,仍旧呆呆地站着,百里视还想说什么,蹇术拉住了他,摇摇头。
就这么站了一个多时辰,已过晌午,君侯水米未尽,众将有些担心,纷纷向将军投出求助的目光,百里视再次上前,走到他身边唤道:“君侯。”
任好总算转过头来,漠然地看着他。
百里视又叫了一声:“君侯?”
任好动了动嘴唇,几乎是颤抖着挤出几个字:“子显,在哪?”
崤山以东五六里处有一个小山丘,海拔不高,草木不密,一路往上走,四处可见坟茔,倒像是一处乱葬岗。有的立着块简单的木牌,写着逝者之名;有的连木牌都没有,只有一处突起的土包,示意这里眠着一个亡魂;将士们踮着脚走路,生怕还有简陋到连土包都不愿意垒的人,心里发怵,好像脚底下随时会踩着谁的骨头而过。
见着这些,任好的脸色不好,越往上走越是可怕。众人皆不敢出声,加紧着寻找信尚君的埋骨之处。
终于,在一棵大树底下发现了一块石碑,上头刻着“秦将赢絷之墓”几个字。晋国到底不算做得太绝,不是随地掩埋,找了棵遮风挡雨的大树,还给做了块石碑。
任好抚摸着那块石碑,用力抠着上头的晋国文字,眼中几乎要喷出火来。
随行的将士拿出祭奠用品正要摆开,任好听闻身后的动静,眉头一紧,厉声呵道:“收回去!”
将士吓得手悬在半空中不敢动。信尚君赢絷是出征晋国的监军,身份地位不在几万将士之下,君侯会在崤山大摆仪式祭奠死去战士的亡魂,为何不肯祭拜宁死不屈的公子絷呢?
“孤的话不管用了吗?”任好见他们没反应,又呵斥了一声。
蹇丙赶紧将那几个人赶下去,又和蹇术两人颇有默契地挡在跟前,不让君侯看到那些祭奠用品。
任好抠不掉石碑上的字,又抽出随身匕首,一下一下地划着,企图划掉上头的文字。匕首与石碑摩擦的声音十分刺耳,听得人头皮发麻。将士们让君侯的行为唬住了,没人敢上前。
就这么划拉了一炷香的时间,碑上的字仍旧变化不大,任好扔了匕首,一拳捶在石碑上,喉咙里发出一声低吟,愤恨而悲痛。
此时只有百里视敢同君侯说话,他上前一步,轻声劝道:“末将等不愿打搅信尚君在此安息,也请君侯保重自身。”
在此安息?
听到这几个字,任好忽然抬起头,怔怔地看着后头的坟茔,好像忽然想起了什么,回头四处张望。
君侯的眼睛通红,像是有一团火,有个胆小的吓得后退了两步,可巧任好就盯上了他,大步走到他面前,吓得他噗通一声跪下请罪,任好也不说话,直接拿走了他手上的铁锹。
任好抬头看去,天色已经暗了。
——子显,别着急,再等一会儿。
空中乌云密布,忽而划过一道闪电,紧接着是一声长长的雷鸣。
任好忽然笑了。这个笑,笑得悲伤,笑得欣慰,笑得令人心里发酸。
百里视等人面面相觑,不知道君侯在想什么。
任好来到坟茔边,举起铁锹就开始挖,众将被他的举动吓到了,百里视、蹇术、蹇丙三人连忙上前阻止:
“君侯不可!”
“信尚君安息于此已逾四年,君侯此举不妥啊!”
“末将知君侯悲愤,还请君侯三思啊!”
任好一扬手甩开百里视,又一脚一个踢开蹇术和蹇丙,更加卖力地挥铁锹。
天上又闪过一道闪电,接着一道雷鸣。
——子显,别担心,马上就好。
铁锹插进土里、踩下去、挖起来、将土铲走,一锹,一锹,任好做得认真而卖力。
百里视好像看懂了他想做什么,君侯不是不想人祭奠公子絷,他是不满意这墓碑上的晋国文字,更是觉得这埋骨之地不妥,不愿公子絷在此安息,便也从旁拿过一把铁锹想帮忙。
任好发现旁边多了一把铁锹,拿自己的铁锹将它打开:“滚!”
君侯很少骂人,哪怕是打了两次败仗回来,他都不曾骂过自己,百里视觉得可能是自己听错了,站在原地没动。
“滚!”
这回百里视听明白了,君侯到底心里有亏,这件事他要自己做,别人不能帮忙,谁都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