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时,影弦的帐中已经集结了许多人,穹烈、阿勒格烈,还有哈玛,乃至于穹烈的一些其他妻妾,俱都带着孩子,围成一圈。
奶娘抱着阿蛮,走到影弦的榻前,想让孩子看看娘亲最后一眼。也不知怎么的,阿蛮自幼就比寻常孩子来得晚熟,如今已是三岁,换做旁的孩子,早已初晓世事,可他却依然仿若灵智未开一般,全然不觉母亲此刻状况,咿咿呀呀地伸出手来,想要摸上影弦的衣摆。
奶娘急忙将孩子抱开,口中不断念叨着“罪过”。阿勒格烈淡淡扫了一眼,不由在心头微微叹了一口气。他多少有些明白影弦为何执意不肯让他拥立阿蛮为世子——这样的孩子,若是被册立为世子,还能有命活么?
众目睽睽之下,库可纳明走上前来,打开影弦帐中小柜。柜中的曼陀罗花已尽数放在了影弦的榻上,之余一个小小锦盒,其中正是影弦提到过的那些珍稀药草和香料。
库可纳明将锦盒抱起的时候,许多人都盯着她瞧,这目光尤以穹烈新纳的那几个姬妾为最。
“大阏氏尸骨未寒,七公主这般做,只怕不太妥当吧。”其中几个胆大的,互相对视了几眼,狠了狠心出声制止。
库可纳明眼皮也未抬一下:“大阏氏与我亦师亦母,临终前将她的这些遗物托付给我,几位可是有什么意见?”
“意见倒是不曾有,不过么……七公主此话可有旁人作证?如若不能作证,只怕不合规矩……”那美姬话音刚落,忽地只觉面上生疼,旋即右耳嗡嗡作响,竟被一巴掌扇到了地上。她有些惶然不敢置信地抬头,只见穹烈满脸怒意,伸手直指她道:“滚出去!”
那美姬又惊又惧,急忙捂着脸跑出帐去。
库可纳明仿若没看见眼前这一幕一般,抱着锦盒也要往外走去,却听穹烈一声喝道:“站住!”
“阿爸,你当知道,明儿所言是实。”库可纳明没有回头,声音低沉地平静道。
“既然亦师亦母,你不最后送她一程么?”
“待料理完了大阏氏临终嘱托,明儿自当前来谢罪。”
穹烈启唇喃喃,最终还是没能说出话来,任由着库可纳明远去。
影弦的殡期定在十日后。
这一日,全族披麻戴孝,一路行进至族陵。
阿蛮由奶娘抱着,呆呆地瞧着这一切,他还小,脚步尚且不稳,也不会开口,瞧着这一切,想是觉得有些新奇,不禁开口笑了几声,被奶娘一个下手在屁股大腿处狠狠一掐,痛得他哇哇大哭起来。
除却哈妮雅几个少数贴身服侍影弦的侍女外,当真为这位大阏氏的死而伤神之人也并不多,族里亦有仿效中原请来几名哭丧的妇人,嚎啕大声听得令人生厌,却并不觉有多少悲意。
库可纳明随同几位同父异母的姐妹站在后首,低垂着头,不发一语。
周遭几名姐妹大抵也是知道她同影弦的关系的,如今见她全不动容,不由窃窃私语,多是数落她的冷心冷肺罢了。
库可纳明冷冷地瞪了她们一眼,也不反驳。
入了族陵,盖了棺,这一辈子,也算是定了论。
库可纳明不知不觉又回到影弦的帐中。事出仓促,侍女们还未来得及整理大帐,故而帐中多还留着影弦生前惯用之物。
库可纳明翻了许久,终于停了下来,手中紧紧攥着一物。那是一条破旧的丝帕,年数久远,丝线脆弱,多处已然开裂。丝帕上,斑斑驳驳,多的是泪痕,间或有大块大块的墨点,依稀可见当年曾经提过的字。
“……乃敢与君绝!”
库可纳明将那帕子放在一旁,又翻出影弦常用的那一把古琴,吟猱两声,琴声如诉。
《胡笳十八拍》,正是影弦昔日教学之时,教给她的最后一首曲子,连曲带歌,幽幽凄凄。
“……你总说我性子太过跳脱,奏不出这曲子的哀婉……如今你听听,这最后一曲,可也能勉强出师了?”库可纳明喃喃低语,忽而伸手翻转,只听“嘣”地一声,七弦断了。
七弦又称武弦,相传为昔日武王伐纣所加之弦,惯有金戈之气。
帐帘被人大力挑开,来的是阿勒格烈。
“明儿,果然是你。”阿勒格烈看清了眼前之人,似有几分茫然,又有几分了然,一时间神情复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