爹以为我因他那晚的话才有所悔悟,但是他没高兴多久,就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想不通我怎么变本加厉愈加排斥青子和代娣了。
我态度上的反弹在大人脑中是一大谜题。
当然我不会报出罪魁祸首的名字——对于傲慢的我来说只能烂于肚中。
我继续做回耀武扬威的西西,变本加厉的同时,也迁怒于一个不算熟的老太婆。
和猪一样怂气的阿婆来家里吃过好几顿饭,原谅我用猪来比喻她,玷污了猪。她宾至如归蹭别人家的饭,次次不请自来,一屁股坐在沙发上就吩咐要吃的菜肴,尽挑些贵的。
菜没上齐,她不等人即先吃,而且光吃肉,不管是肥肉、瘦肉还是五花肉,两个手拐子撑在桌上吃得满嘴流油,吃得差不多了,她还笑嘿嘿指着盘中残余说,给你们留了肉,看我,讲究客气。
那时候我还不知道她的潜藏身份,连本该感激她的青子也不喜欢她。
他们似乎有意无意避开关于她的敏感点,至少我未从家父和入侵者口中听闻过她的饭碗。
爹嘱咐过在客人面前要得体,不论是哪位客人,只要不冒犯到我,我都能像模像样暂时维持乖孩子的模样。
可对于这样厚颜的老无赖,我实在忍无可忍,终于起身抢过老太婆碗里的肘子,为了占据而咬上几口,再同她拌了几句嘴时,才知道此人的另一种身份。
“天天吃我家肉,你一次没有请过我们去你家吃饭,光蹭不请,我爸赚得肉钱也不是白来的。”我并不理会大人的责备,只看向老太婆油洼洼的薄嘴,感到心烦气闷。
“唉哟,小鬼头,你知道我是谁吗?”
“阿婆!”其余三位提心吊胆喊了她一声儿,阿婆并不忌讳,或者说懒得忌讳了。她得意扭一扭精神圆胖的褶子脸,翘起二郎腿摇摆精细的绣花鞋,伸出干瘪拇指,指向自己便巧舌如簧道:“我是你爹和你新妈的月老,资历老得很,哪对被我牵了线的鸳鸯不请我吃几顿肉,送几封大红包的?吃你家这点肉,你还嫌我来了,小女娃,懂不懂规矩呀?”
我歪头看她,只是微笑。我这才知道,原来她就是传说中替我爹和代娣牵红线的该死的媒婆。
其余人被我笑得甚担忧,几日里不停与我灌输那媒婆的好话,我敷衍应了声。
等到下一回媒婆还来蹭肉吃的时候,我往她那碗骨头肉里加了许多芥末,芥末抹在肉间的缝里掩着,这碗肉是代娣不假手于人备的,那芥末是向八喜讨来的。我曾在八喜家蘸过芥末这玩意儿吃,初尝时不懂,蘸多了些,就辣得我哭鼻子。
眼下,媒婆被芥末的猛劲儿刺激得站起来慌张要水,她口鼻边沿晶亮黏糊,涕泗乱流,额头鼻头同渗汗,两手挥得出现虚影。其余人忙去端水,水杯没递来之前,媒婆为解燃眉之急赶紧埋头刨饭,突然又啊一声捂住腮帮子,被饭里的沙子硌了牙。
媒婆又疼又辣,又急又气,她渗血的牙床想来更被腔里的芥末刺激了痛觉,疼得唉哟唉哟惨叫,却没有那一日唉哟叫我小鬼头的气势了。
青子端来水,媒婆马上将碗抢到嘴边,刚喝一口水又噗嗤全喷了出来。她臭抹布一样的五官扭曲抽搐,鼻涕、眼泪和水泽糊了一脸,她脸上的老年缝暗亮暗亮的,沟里的水都比她脸缝里的泥水要清澈几分。
我一下有些懵,我可没往水杯里动手脚,这时青子俏皮给我眨了一下眼,我恍然大悟。
媒婆很快分散了我的注意力,她气得狠狠一拍桌子,骂我们是忘恩负义的白眼娃,吐着舌头喘气儿也再不肯吃喝我们家任何东西。
她推搡开两边道歉的大人,气冲冲跑去门口穿绣花鞋去了。人还没出门槛,哧溜一下,就踉踉跄跄跟爷爷模仿的满族跳大神似的,摔成一个狗吃屎。
媒婆原是不肯脱鞋进来的,总要抬起脚底说她的鞋比我衣服还干净。不过我“见贤思齐焉”,学她做媒时的巧言令色说道,你的仙鞋这么干净,我家地板不干净,容易脏了您鞋底,为了给您赔礼道歉,我愿意帮您擦擦鞋,服侍周到一回,感谢月老亲自下凡。
等她换鞋去凳子上休息了,我悄悄提鞋去厕所抹了八喜多余赠送的润滑油。
八喜乃神助攻也,青子乃跟屁虫也。
这一回被大人罚之前,我暴露了青子,她与我一起罚站毫无怨言,才站一个小时面壁思过而已。不知是因为大人们也讨厌媒婆的得寸进尺,还是青子参与其中才罚得轻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