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垂眼看了看碎屏手机,呢喃道:“这孩子是没错的,这么多年难得犟我一次,像你了。”
我皱眉,不耐烦地撺掇她,“还不打电话呆着干嘛,等着归西啊,我不做徒劳事,别等我白跑一趟。”
“晾晾她,暂时不打。”代娣将手机小心放到了枕头底下,然后又开始拉着我的手说话,给我讲了她那一辈经历过的许多事,也不生硬灌输道理,只平平淡淡地讲故事。
她从生为女娃娃起,在封建农村里似乎一步错,步步错,以致头一次的婚姻也是错的,那其实也不算婚姻,只是长辈们自私的面子买卖,令她成为生活的娼妇。她喜欢上学,家里人却不肯给她机会,机会都是混账弟弟的;她想做解放的女人,前夫却扼杀了她的权利,压迫她做牛做马,不服从,非打即骂。
所以她不顾一切逃出来了,那些看似有情却无情的枷锁,必得挣脱,才能成人。可以不恨,但不能不远离那样的环境,否则葬送的是自己珍贵的一生,她来到这个世上,怎能没活过呢。
她说着,也念起他们微薄的那点儿好......
我不曾了解过她,只有在她生病的那段时间。我不得不承认,她是个有思想的博爱女性,不同于市井上与人争得脸红脖子粗的大妈,不同于目不识丁却自以为是的无知泼妇,也不同于我那位生性薄凉的生母。
第33章 忍春
代娣按耐着没给青子打电话。
青子已坐不住了,她用座机拨了一通电话过去,话还没说出来先哽咽了一会儿。青子一个星期里起码有六天是要打电话给代娣的,问她好不好,病什么时候养好,再说一句我想你的话。
妈,我想你。我真讨厌青子说这一句话。
她就不能放在心里吗?为什么要说出来?我从始至终感到费解,我不明白她为什么总能真情流露,作为旁观者的我,不由自主会替她起鸡皮疙瘩。
我又怕煽情又要在一旁看,肖似看恐怖片的矛盾。那晚等李东九他们散了以后,她又抱着座机与代娣通话,前面啰啰嗦嗦说了一些关心的话,最后的重点来了,“妈,我好想你,我能不能来看你一次?”
电话那头似乎没出声,她便怨道:“哪有做子女的不能探望生病的母亲,您也太奇怪了。”
这一通电话过后,代娣做主择了一个状态尤佳的星期日,通知青子去探望她。这一天惠风和畅,代娣穿得不是那样厚,看起来是这个季节应有的状态,只有帽子戴得严严实实,没有摘。
青子争取到了一次能来看代娣的机会,兴奋得一大清早将不甘不愿的我拉起来洗漱,还抽疯一样跑去城边儿的野地里摘了一捆金灿灿的油菜花。
我说,又不是生疏的人,送什么花啊,你送正经花也说得过去,油菜花是个什么东西,好土啊,我闻着还臭得要死,你是不是也病了。
她说,我妈就喜欢油菜花,以前她种油菜花厉害着呢,我摘给她是我的心意,这是我们母女的情调,你这块木头不懂。
诚然,我这块木头不懂,甚至目睹代娣眉欢眼笑接过那捆油菜花深深闻了一口,也不甚明白那臭烘烘似牛粪一样的花真有那么好闻么?
她们叙旧时,我好奇地将鼻头埋进油菜花里闻了闻,还是一股子浓浓的臊味儿。她们瞧见了我眼鼻抽搐的模样,捂嘴嘿嘿笑了笑。
连爹也打趣我是狗鼻子,太敏感啦,就我闻得到臭味儿。
青子笑得并不久,她摸一摸代娣冰凉的四肢,也猝不及防掀开了代娣脑袋上的那顶帽子,屋里一时静默了。
她们张皇寂然对视。代娣有一些慌乱地重新戴好帽子,才仿佛遮掩住了什么。
青子却再次摘掉了代娣的帽子,她安静地缓缓抚了抚那光秃秃的椭圆头顶,斯须,语气平坦道:“妈,你剪头发了。”
代娣安详了些说:“住院不好洗头,又长了些白发,干脆剪了,休息的期间多吃点黑芝麻糊,慢慢就能长出黑头发了,你看我,老了还想臭美。”
青子目光深微地盯着她的光头,神情恍惚了几瞬,似有朦胧的纱覆盖面容,叫人看不清她被日光阴影糊了的那张脸。她微微颔首,“我知道了。”又一低头,寻了些话宽慰人,“一定会长出黑黑长长的头发,芝麻糊不够了,你打电话跟我说,我让西西和叔给你送过来,我好好学习就来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