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说郑开在旅店偶感风寒,愈后又因盘费用尽,正欲得一个居停之所以为息
身之地。偶遇两个旧友认得新煤政,知他正要请个老师教女儿读书,遂将郑开荐进衙门去。这女学生年纪幼小,身体又弱,功课不限多寡,其余还有两个伴读丫鬟,故郑开十分好耍,正好养病。看看又是一年有多,不料女学生之母杨氏夫人一病而亡。王春花奉侍汤药,守丧尽礼,过于哀伤心痛,本来就体质弱,因此旧病复发,有好些时日不来上学。郑开闲居无聊,天气清明的时候,饭后便出来闲逛几步。
这一日逛至郊外,意欲赏玩那山村的风光。行步至一山环水绕、茂木翠竹之地,林中有座寺庙,门口颓败,墙壁剥落。有额题曰“青云寺”。门旁又有一副发白的对联云:
肚饱尤争锅中栗,
道旁行人肚中饥。
郑开看了,因想道:“这两句文意虽浅,其意很深。也曾游过些名山大刹,倒不曾见过这种对联,其中想必有高人瘾士在此也不一定呢,不如进去一访。”走入看时,只有一个弯腰驼背的老僧在那里煮稀饭。郑开见了,却不在意;及至问他两句话,那老僧既聋又哑,又齿落舌笨,所答非所问。郑开不耐烦,仍退出来,意欲到那村店中喝酒。喝三杯,以助兴趣。于是移步行来。刚入店门,只见座上吃酒之客有一人起身大笑,接了出来,口内说:“奇遇,奇遇!”郑开忙看时,此人是京中字画行中伙计姓钱名江,旧日在京中相识。郑开最赞这钱江是个有作为的人,这钱江又喜欢郑开斯斯文文的,故二人最相投机。郑开忙也笑问:“老兄何日到此弟竟不知。今日偶遇,真奇缘也。”钱江道:“过年的时候到家,今因还要入京,从此顺路找个旧友说一句话。承他的情,留我多住两日。我也无甚紧事,且耍两日,等到十五六号就起程。今日朋友有事,我因无聊走到此,不期这样巧遇!”一面说一面让郑开同席坐了,另整上酒肴来。
二人闲谈慢饮,叙些别后之事。郑开因问:“近日京中可有新闻没有?”钱江道:“没有什么新闻,倒是杨家出了一件小小的异事。”郑开笑道:
“有何异事快快道来”钱江笑道:“说来也是怪哉”郑开问:
“怎么的?”钱江笑道:“杨府中!”郑开道:“原来是他家。若论起来,家族人丁却自不少,汉唐宋杨家以来,派别繁盛,各省皆有,人口之多。若论京城杨家,却是显赫。何等的荣耀。”钱江叹道:“先生休这样说。如今的这杨家、,也衰败了呢了,不比先时的光景!”郑开道:“当日杨,宅人口也极多,如何便衰败了呢?”
钱江道:“正是,说来也话长。”郑开道:“去岁我到京都时,因欲游览皇城宫殿,那日进了王府井,从他宅门前经过。街东,街西是杨府,二宅相连,竟将大半条街占了。大门外虽冷落无人,隔着围墙一望,里面厅殿楼阁也还都峥嵘轩峻,就是后边一带花园里,树木山石,也都还有葱蔚洇润之气,那里像个衰败之家?”钱江笑道:“亏你是举人出身,原来不通。古人有言:‘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如今虽说不似先年那样兴盛,较之平常仕宦人家,到底气象不同。如今人口日多,事务日盛,主仆上下都是安富尊荣,运筹谋画的竟无一个,那日用排场,又不能将就节俭。如今外面的架子虽没倒,囊中却也尽上来了。这也是小事。更有一件大事:谁知这样钟鸣鼎食的人家儿,如今养的儿孙,竟一代不如一代了!”
郑开听说,也道:“这样诗礼之家,难道不善教育之理别门不知,只说这杨宅,是最教子有方的,何至如此?”钱江道:“正说的是这杨家呢。等我告诉你:当日这杨家一母同胞弟兄两个。长子,生了两个儿子。长子死后,长
子杨宗玉袭了官,也养了两个儿子:长子名杨正光,八九岁上死了,只剩了一个次子杨正宇,袭了官,如今一味好色,只爱美女姬妾,别事一概不管。幸而早年留下一个儿子,名唤杨德禄,因他父亲一心只爱美女,把官倒让他做了。他父亲又不肯住在家里,只在京中城外和那些娼妓缠在一起。这杨德禄也生了一个儿子,今年才十七岁,名叫杨光明。如今杨正宇不管事了,这杨德禄那里干正事只一味高乐不了,把那杨府竟翻过来了,也没有敢来管他。说杨府你听:方才所说异事就出在这里。